十三年后，海市韩明律师事务所

距离张子岚在明泽涛办公室里丢下的重磅炸弹，已经过去一周多了。纪明欣坐在办公桌前，咬着手里的钢笔，空白的A4纸上半天没能出现一个字来，电脑桌面的文档，除了标题开案陈词以外，输入键的|已经闪了一个上午了。

“财产按收入比例分，我只要现金，房子车子都不要，折现就好。没有孩子，不争抚养权”张子岚的声音依旧像徐徐海风，总能抚平纪明欣敏感的心。通常来说，如果一段婚姻走到尽头要协议离婚，或是起诉离婚的地步。通过双方在财产问题上，孩子抚养权问题上的主张，大致也能判断是谁是导致这段婚姻走到尽头的祸首。可张子岚的诉求非常的简单，按现行民法典来说，夫妻共同财产的分配并不会将双方收入情况考虑进去。张子岚结婚的事情，纪明欣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便从杨浩口中的知了。张子岚的丈夫，董乐，海市著名企业，鼎超集团的少当家。旗下最具知名度的家家乐大型超市遍布全国。如果说董乐是过错方，那么张子岚甚至可以要求多分财产，可张子岚诉求非常简单，只要自己赚的那一份，多的分文不取，难道说，张子岚是过错方？她，出轨了？纪明欣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虽然她本可以以律师的身份去向自己的当事人询问这些必要的信息。但她没法儿开口。

她跟张子岚之间太尴尬了，十三年前的事情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海市说大也大，有8个区呢，说小也小。十三年来，她也不是没有跟张子岚偶遇过。高中的时候，她和朋友去海市的步行街逛街，当时步行街有一家非常有名的台湾餐厅，可以跟现在的网红餐厅媲美了，工业风的装修在那时候是非常潮流的。那家餐厅挑高很高，所以做了两层的设计。纪明欣记得当时她背对着餐厅正门，一面跟朋友笑闹，一面退着往餐厅里走，等进去后，转身要看路的时候，便看到张子岚和一群人就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处。当时张子岚也看到了她。纪明欣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在看见张子岚的一瞬间，浑身的血液都好像被人抽了个干净得感觉。

她当时大脑宕机，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朋友，朋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抱着她的胳膊，拉着她上了二楼。让纪明欣难过的不只是自己对张子岚下意识的躲避，更有张子岚原本笑靥如花的面容，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变冷下来的神情。

于是她想，张子岚一定恨极了自己。她一定不想看见自己。一如上周在师父办公室里一样，她冷漠的神情，依旧像一把刀一样刺痛着纪明欣。

自那天在师傅办公室的会面结束后，她与张子岚也只是相互加了微信，再没联系过了。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她盯着对话框里的系统自动信息看了又看，微信名字叫“看星星”，头像是一只在极光下北极熊。这风格实在是给纪明欣整不会了，她心想，都快三十的人，怎么还这么喜欢熊玩意儿。

只有三条朋友圈，第一条是五年前，那会儿微信还刚出没几年，朋友圈也才面世，张子岚发了一张漫天繁星的黎山风景图，什么文字都没配；第二条是两年前，她分享了一首歌，是纪明欣高中开始常听的英国乐队Coldplay在那她大学毕业刚回海市那年发行的专辑中一首不怎么火爆的歌，Amazing Day；第三条，是六个月前，一张海市电视塔方向拍摄的鸟瞰海市城市风景的照片，远处的海比天空还蓝，地面城市的建筑，老旧的城中村与摩天大楼错落有致，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烟火气息，配文：日光是星星藏起来的背影。

“怎么都是星星啊，真幼稚”不知道纪明欣是想到什么回忆了，得意的笑着小声说道。

“欣欣，吃外卖还是出去吃？”小赖探头进来打断了纪明欣的胡思乱想，“出去吃吧，我姐说南街开了家新馆子，云南菜，咱们试试去”纪明欣站起身，转身从背后的柜子里拿出一双运动鞋来换上，路过门口的衣架，想了想，没有伸手拿自己的西装外套，把挂在旁边吃灰的黑色皮衣穿上。纪明欣是中长发，腿上穿着黑色休闲裤，稍微有一点点修身，毕竟她对修身款衣物的抵触这么多年都没变过，上半身是一件休闲白衬衣，再套上这黑色皮衣，和她一米七二的身高，倒是瞬间气场高了八度。反倒是衬的旁边一米六九的小赖小鸟依人了些。

她拿起车钥匙，带着小赖出门了。小赖是个长的非常帅气的中性打扮姑娘，比纪明欣小两岁，明泽涛的外甥女，关系户。但韩明事务所里知道这事儿的只有纪明欣跟明泽涛两个人，纪明欣会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一个天大的误会。

刚大学毕业被童女士塞进韩明事务所的纪明欣是带着任务来的。什么任务呢？观察明泽涛的任务。因为呀，彼时明泽涛其人已经追求童女士有近五年多的时间了。童女士命苦，小学才读到四年级的时候，她妈妈就病逝了，她父亲，也就是纪明欣的姥爷，再未续弦，一个人拉扯着五个孩子长大，难度非常大。于是作为长女的童女士，五年级就辍学了，借别人的身份证，假装自己已经成年了，只是有点营养不良而已，去了一家糖果厂上班。可以说童家，是童女士和她父亲两个人一起撑起来的。童女士18岁的时候，成功的进了她父亲所在的单位，顶了她父亲的班，成为童家唯一的收入来源。也是在那一年，童女士遇到了纪明欣的爹，纪国强。童女士貌美，人称小邓丽君，纪国强英俊，人称海市郭富城。纪国强也18岁，刚刚顶了自己父亲的岗，跟童女士在一个单位的不同科室，纪国强早就注意到了童女士，于是有天下班路上，童女士正跟几个女同事一起结伴回家走在路上的时候，纪国强骑着二八大驴，把童女士撞了。故意的，童女士扭伤了脚，纪国强以带她看病为由，又用撞了童女士的二八大驴载着童女士悠哉游哉的去了医院。之后每天又以自己实在过意不去为理由，坚持每天骑车接送童女士上下班。一来二去的，两人很快就看对了眼。

20岁的时候，纪国强提出了结婚的想法，童女士答应了，但童女士的父亲，非常反对这段感情。他说他太了解纪家人了，祖上是清末当官的，家底丰厚，后来土改打地主闹革命搞解放的时候，纪家人非常聪明的分了家，把丰厚的家产稀释掉了，虽然在运动中被抄了不少，但至少一半的东西都保下来了。跟着这些古董财产一起保留下来的，还有纪家人的思想，宗族观念。

纪国强是纪老头子的嫡子，之所以说是嫡子，因着纪老头子在建国实行一夫一妻制以后，依旧明目张胆的姬妾成群，还没人能说出他的不是来，养小三而已，哪个男人没这心思啊。纪老头的正妻，生了两男一女，纪老头外面的莺莺燕燕，生了八个孩子，至于是男是女，纪明欣就不知道了。按理说纪老头这么折腾，最不能忍的就该是纪国强她妈，谁承想整个纪家，最爱给大脑缠裹脚布的，也是纪国强他妈。纪明欣实在是不想喊她奶奶，自打自己明白事儿起，都是纪国强他妈，纪国强他妈的叫着。

就说到这个纪国强他妈，自己喜欢给脑子缠裹脚布就算了，她的目标是给自己未来的儿媳妇也裹上。大家都一个单位的，住的房子也都一个大院的，童女士的父亲对这些可太了解了。

但童女士不了解，她爱纪国强，两人就非要排除万难在一起。童老先生一直觉得让童女士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大字都没识的几个，他心里有愧。实在拗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婚后过过一段幸福的日子，纪国强从香港淘了很多进口货回来，童女士也算是过上了好日子，别人还在看黑白电视的时候，纪国强就从香港淘了彩色电视回来，还给童女士送了一套索尼的进口家庭音响。这在那个年代，万元户都不敢夸下海口说买的起的事情，纪国强眼睛都不眨的买！

很快纪明月就出生了，彼时纪国强被时代推着下岗了，干脆也就去了深圳下海捞金去了，留着童女士一个人在海市带着刚出生的纪明月生活。纪国强他妈当初说好的帮忙带孩子，结果到跟前又说自己说的是带孙子，不是带孙女，医院里童女士从产房推出来后，她都没去看过一次童女士。童女士性子要强，不愿找童老先生帮忙，嫌丢人，硬是自己咬着牙把纪明月用绳子拴在自己身上该干活干活，该工作工作，过了两年苦日子。

纪国强在深圳捞到大的了，开了家酒店，当起了大老板，他又带了些资金回到海市，准备在海市开分店。童女士以为苦日子结束了，但没想过这是噩梦的开始。纪国强受到他妈的鼓励，不断的催童女士生二胎，在那个年代抓的那么严格的情况之下，童女士一年时间怀了三次，两次没保住小产了，最后一次怀上了纪明欣，保住了，又差点因为超生问题被拉去引产。纪国强他妈怕把自己大孙子弄没了，花了不少钱，走了不少关系。纪明欣这才顺利的来到人间。

可这一落地，又是个姑娘，纪国强他妈还在医院的时候就黑了脸，指着童女士鼻子就骂她是下不出蛋的母鸡。纪国强一个人蹲门口抽烟，装听不见，嘴里光嘟囔“妈的，办事的那孙子可是开口就要了十万块，现在白瞎了”。童老先生听见这话气的心脏病发，当晚就进了医院。童女士躺在床上抱着刚出生没几天的纪明欣一句话都没说，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知觉。

再后来纪明欣三岁了，童老先生拿出自己攒了一辈子的家当，盘下一家门店，准备做批发百货的生意。他跟童女士长谈了一次，告诉了童女士纪国强在深圳有个一岁儿子的事情。纪明欣印象中，那天是她第一次看到童女士流眼泪。再过了几个月，童女士跟纪国强离婚了，除了两个女儿的抚养权以外，什么都没要。跟着童老先生一起做批发百货的生意去了。

纪明欣读高中的时候，童女士的生意开始逐渐做大了起来，家里日子也越来越富裕了。纠纷也就多了起来，童女士是那时候认识明泽涛的，彼时明泽涛在海市站稳了脚，名声大噪，童女士是他的客户。明泽涛年少时心里只有事业，又在事业巅峰时期遇见了童女士，一开始他还藏着掖着的，等纪明欣成年了，读了大学，他立刻就开始了猛烈的追求。童女士虽然动心，却跟自己女儿一个拧巴性子，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把明泽涛当最好的朋友看。俩人就这么你追我退，你退我追的有来有回的过了五年。

纪明欣跟纪明月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都知道是因为她俩才让自己老妈这么拧巴，以前不懂事的时候不喜欢明泽涛，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心里早也认可了明泽涛。于是本着撮合的心，纪明欣“卧底”在韩明事务所，“考察”明泽涛。

她刚入职的时候，小赖也刚入职，职位是给另一位执业律师做助理。别看小赖是个打扮时髦的小T，实际上小赖性子非常软，声音甜美，还喜欢害羞。办公室里有些男同事以为小赖是那种东北老爷们儿性格，开黄腔的时候经常不避讳小赖，结果反手就被小赖又羞又怒的举报性骚扰了。狠狠的给办公室的俗人异性恋们上了一堂别开生面的性少数课堂。打扮的中性不等于就是心理认同像男人一样，也可以是娇滴滴的大闺女！

纪明欣跟其他人不一样，她从小赖说话的声音和平时做事时的肢体语言中就读懂了小赖是个小萝莉的信息，所以倒也没她什么事儿。只是这个小赖怎么中午经常趁着大家吃饭午休跑去明泽涛办公室啊，还一待就是一中午，这俩人怕不是有啥猫腻？

纪明欣把这事儿跟纪明月说了，纪明月旁敲侧击的跟童女士说了，童女士怒气冲冲的跟明泽涛说了，第二天明泽涛拍着桌子在自己办公室指着纪明欣鼻子老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只能扯开自己的领带，气呼呼的对站在纪明欣旁边的小赖说，“你跟她解释”

纪明欣跟小赖因为这事儿亲近了起来，小赖对纪明欣起了心思，纪明欣从她办公桌上每天多出的那杯奶茶里发现了端倪，她当天晚上就约了小赖去酒吧，小赖还以为是纪明欣开窍了要跟她约会，收拾的人五人六的，还梳了个大油头去赴约了，结果到了地点发现是一家小赖都没听过的拉吧，纪明欣什么都没解释，带着小赖进去了，点了酒没喝几口就跟小赖说“帮我看着包”然后跑去舞池里跳舞了。

小赖那时候才二十岁出头，第一次去拉吧，昏暗的环境里抱在一起亲亲又摸摸的人很多，其中就有刚刚在舞池里疯舞的纪明欣。纪明欣抱着一个长发女生热吻，小赖眼睛都看直了，下巴好半天都没合上。纪明欣玩闹够了回到她俩的桌前，帮小赖把下巴合上，在吵闹的环境里，扯着嗓子对小赖说,，“宝，咱俩撞号了知道吗”

自此，小赖也知道了纪明欣的秘密，她也是同性恋。

纪明欣跟小赖骑着机车来到繁华的南街，找了个树荫处把摩托停好。收了头盔。

“欣欣，欣欣你快看”小赖拍了拍纪明欣的肩膀，指着不远处一家连锁酒店。纪明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是李霞。

跟李霞一起从快捷酒店里走出来的，是陈建东，那个家暴李霞的男人。纪明欣眼睛眯了起来，什么都没说，拿出手机来悄悄拍摄了起来，这是她的习惯，在这个监控随时有可能坏掉的时代，每个人手中都有的手机，就得好好发挥作用了。

小赖作为调查员，比纪明欣更明白这些。她让纪明欣先进去点菜，自己跟了上去。

菜上桌，纪明欣餐具都烫了两轮了，小赖才回来。一坐下就先给自己灌了两杯水。

“俩人走到西街的时候就分开了，陈建东路上一直拉拉扯扯想抱李霞，都被李霞躲开了，我没敢跟的太近了，就太听清他俩说啥。你要不然下午跟李霞约着见一面，好好问问她，别是快开庭了又不想离了。”小赖一副虚脱无力的样子说道。

“吃菜，这个薄荷排骨看着不错”她给小赖加了一块排骨，想转移注意力，压下了心理的不安。

总觉得下周双方交换证据的时候要出幺蛾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