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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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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衣白剑正的银临仙君被银链锁着双手双脚,远远看去同正在诉罪的迷迭精并无二致。他想跪,可是左护座给他拿了把银椅。他被锁在椅子上,拥戴他的右护座就跪在他脚边。

“晚酬……”银筝只看了一眼,视线就像被烫到一样飞速抽离。七年里他一直命令他的右护座不要跪,可是如今他看他跪得坦然,那瘦削而笔直的脊骨化作了鞭笞他银筝的一条火练。

银筝喉咙发紧,浑身都疼。

银晚酬抬眼看那个并不肯看他的人。他对着横无的空气说:“我愿意臣服于你。”他的臣服通常只在嘴边,在无眼的刀剑下,在他们的罪恶和肮臭被昭然揭示之时。可是他在床上,在银筝的身上并不谓之臣服。他是进攻的,猛烈的,昂起的。他们只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夜里纠缠过,那时银晚酬不唤仙君,只唤阿筝。那时银筝亦无法命令,只懂求饶。

他们将彼此征服,投诚是相互的。

可惜广场上的人看不透这样的暧昧,他们眼里只有信仰坍塌的恐惧。

“仙君……谁在解罪堂捆的仙君?!左护座是你吗?!”

“仙君在位七年风平浪静,何至于这样待他啊……”

有个神识尚清楚些的号召:“都噤声!让仙君自己来说吧!”

场下渐渐归于安静,月烬辰偏头看过去,对上了银筝的目光。

“看我干什么?”月烬辰冷冷一笑,“你是指望我这张嘴替你说,还是银扬那张嘴替你说?”

银筝抿了抿唇。他这样做的时候梨涡显得促狭,仿佛脚下一小摊不合时宜的水洼。他垂眸数着凌霄殿向下延伸的长阶——实际上他已经数过太多次,本该早已烂熟于心。可是此刻他只能借此来安放他的目光,因为他不敢再看任何人。

“方才所言皆是事实,”银筝沉沉的嗓音响起,听上去喉咙紧得随时要断开,“我罪行昭昭,已经不配做仙京之首。你们——”

他终于抬起头,“你们不要再唤我。”

人群顿时沸然,惊呼中夹着悲切的恸哭。

“仙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呀!”

有年长于银筝的仙京长辈,此刻再也忍不住浊泪淌下,“神祖心系苍生,虽身随世迁,仍削银骨作仙灵,放血水以为圣!仙灵佑,圣灵愈,世世代代,不死不休!你如何对得起——”

他说不下去,训斥哽在咽喉。

“我对不起神祖,对不起父君,亦对不起各位。”银筝也跟着落泪,他坐在椅子上,连埋脸都做不到,连磕头认错都做不到,无穷无尽的注视和无穷无尽的泪水皆让他羞愧万分,痛苦不已。

银晚酬已经替他顿首,那光洁的额头重重坠地,磨出道道伤痕。

“放开我!”银筝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早已摘了银冠的发束凌乱不堪,“让我跪!”月烬辰冷脸撤去他的银椅,银临仙君没有犹豫半分,他膝行挡在银晚酬之前,继续磕着。

没有人想过自己受得起崇敬了多年的仙君这一跪这一叩。佩佩等一众曾经仰慕着银筝和银扬的仙子哭得斥耳,她们喊道:“别跪了,别跪了!”女孩子总是重情,她们根本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只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理由,仙君,理由是什么?!”

银筝睫毛上全是泪,血淌过他的剑眉挂在他眼角,依旧将他衬得好看又英气。他说:“我即是这么一个恶人,没什么好辩解。行刑——”

“这不是辩解,”月烬辰打断他,“你给仙京留了这么浓重一笔耻墨,总得让大家脏个明白也痛个明白。”

银筝沉默须臾后,说:“既然如此,你将我送到度风穴吧。”

***

凌霄殿内室的密道中依旧昏暗,这里铜墙铁壁,外面的吵嚷是传不进来的。一青衣女子趁殿外纷乱进来了,她端着一碟海棠糕,放在了银丝床边落了青灰的小案上。

“君后,我替仙君来看你了,”镜夭声色依然柔和,她捻起一小块海棠糕送到女子嘴边,“这是我亲手做的,尝一尝?”

银晓梦没有启唇。

“银筝是必须要死的,多谢你告诉我这一切,”镜夭不慌不忙,转手将糕点递入自己口中,“他企图危害鎏金,阿爹也是他和日魔联手害死的。”海棠糕在口中融化,逐渐粘堵住咽喉,连带着嗓音和眼睛都被闷出些湿意,“他欠我们太多。”

银晓梦的眼角突然洇了点泪。镜夭拿贴身手帕替她擦了,说:“你旁观了那么多年却一直无能为力,也一定觉得痛苦吧?”

镜夭擦得很仔细,话语字字珠玑:“可这也是你铸成的祸!是你非要逼着你的孩子上位,无钻不成瓷,你把他制成了个只能供人把玩、不敢见天日的赝品!”

银晓梦齿间不可察觉地颤抖起来。

“我只是不明白,你与堂堂仙君之子,仙力怎会低微至此?!”

若非银筝仙力太低,银忱怎么会被嫉恨,鎏金怎么会被盯上,阿爹又怎么会身死!一切一切的缘由,只是这错误的血脉与基因!

银晓梦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活脱脱一个不知人事的稚子。镜夭一怔,把帕子塞到她手里,转过身不再看她。

“怎么,你心疼她?”

镜夭寻声望去,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如瀑银发扫过镜夭的面颊,紫魁蹲在她身前,姿态放松:“好歹我们谋划了这么久,我总得来看看结果吧。万一出岔子怎么办?”

镜夭估量着:“如无意外,此刻银筝该受罚了。”

“天雷劫能打死他吗?”紫魁眨巴着眼睛问。

镜夭觉得她这一问出乎意料,道:“他是仙京人,肯定是打不死的。打不死,成了废人,天涯海角我也要让他偿命。”

“原来如此。”紫魁悟道。她不再说话,抬眸细细打量着镜夭的五官。

“……怎么?”

“你近来睡不好吧。”紫魁妖娆的指尖点在镜夭眼下,道,“跟我说说?是那左护座又招惹你了,还是你担心计划不顺利?还是别的?”

镜夭不语。那日镜晏身受大劫,她却被银扬强行抱回鎏金禁锢着,不让去看。她发了疯地骂他、求他,都没有用。她恨极了这个人,泪水流得乱七八糟,在口齿不清的间隙里冷不防被他堵住了唇。

她恨他。

可是他吻着她,在她耳畔轻语,用仙京左护座从未有过的温柔。他说:“如果镜晏真的会死,我将用我毕生仙力将他救活。”

后来镜晏和自他回来后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名少女都没死。镜晏被焰归宁带回了洗星阁,她去洗星阁看过几次,人都还未醒。今天……今天还没去。

她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就是歇得不好。我出去看看。”

紫魁没拦她,也没问她去哪儿。她看着青衣走远,消失在黑暗的尽头,转过身来,变了脸。

“之前岭主常在这儿,我进不来,”紫魁坐在还残余着镜夭体温的矮凳上,“这是第一次来拜见君后,见罪了。”

她说话客客气气,动作却气定神闲,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种话银晓梦自然是不会回答的,紫魁晃了晃头,从小案上拿起一块海棠糕,咬了,眯着眼评价:“好吃。她做的东西,连我都没吃过呢。”

她耐心地咀嚼,直至把整块糕点都咽下,连手指都舔干净了。她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又开始端详自己的指甲。那五指的指尖慢慢地长长了,而后——遽然贯穿了银晓梦的下腹。

银晓梦连嘶痛都没来得及喊出声。紫魁盯着她恶狠狠道:“连我都没吃过的东西,你又凭什么沾染?!”她轮流挑着修长灵活的指,在银晓梦的腹里搅着,“还给我!”

然而出来的并不是海棠糕的碎屑,而是一股又一股的仙力。紫魁颔首汲取,眼里的贪婪仍旧是妩媚的,并不显得凶恶:“这自然也要。”

她看着床上的女人硬挺地向后倒去,眼睛却合不上。她的视线斜向一边,紫魁百无聊赖地看过去。

是另一盘发了霉的海棠糕。

***

那盘海棠糕是银筝命人做的。如果银筝还同以往一样每日都能会寝殿,就能发现那盘海棠糕已经发黑发烂,被虫子蛀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可惜他看不见。他被囚禁在解罪堂数日,连海棠糕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然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因为他此刻站在度风穴的边缘,风鼓动着他的袖,他眼底尽是疼痛。

也许他本不愿意来世间走这一遭。可是此时此刻自然由不得他选,数百双眼睛盯着他。只要他一跳下去——

度风穴是为丈量仙京中人的仙力沛然程度而设。仙力高的能浮于穴口,不会受重力和风穴本身的吸纳,掉入万丈渊中。而仙力低的……

仙京从未出现过仙力低到会掉下去的情况,只以漂浮高度、姿势优美程度来评判仙力高低。

银筝贵为少君,主心骨后人,之前是可以免去度风穴测量的。可是现在——只要他一跳下去,兴许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他回头看了银晚酬一眼。那眼神太复杂又太深情,银晚酬被烫了一下。他就在他身旁,他们的手在背后紧紧相握。

“不怕,”银晚酬将那深情递回去,“我陪你。”

这不仅是银筝逃脱不掉的梦魇和诅咒,也是他银晚酬挥之不去的痛苦与自卑。

银筝释然笑了笑,道:“好啊。”

银晚酬便抓着他的手,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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