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是睡着了吗？”

神思又被身旁人的清亮音拉回，焰熙安猛然睁开眼，敛了敛心绪，轻笑道：“她要取我性命，还不许我还击吗？”

月烬辰听完哈哈大笑，颇带欣赏地道：“没想到焰圣大人慈眉善目，仁心仁术，倒也是有仇必报的人。”

焰熙安笑笑，没再答话。这次二人之间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听到月烬辰越来越轻柔舒缓的气息，抬手轻轻抚了抚腰间银铃，极轻极轻地道：“银忱……倘若我仍觉亏欠呢？”

直至天色微亮，两人才回到城中。彻月早已等候在北殿外室，见月烬辰走进来，紧张道：“教主昨晚去哪了？没出什么大事吧？”

“妃命跑了。另外还有两件事。”月烬辰边应边径直走到金座上坐下。

“……什么事？”

“第一件，我看见焰熙安用鎏金的凤首金钗了。他和鎏金的关系绝对不简单。”

彻月了然，点点头：“我去查。”

等了片刻，未听到月烬辰继续往下说，他又问道：“那第二件呢？”

却见座上人顿了顿，单手托着脑袋，视线渐远：“我发现他叫我名字还挺好听的。”

“……”

“……教主？”

月烬辰猛然回过神，发现彻月正神情微妙地望着自己。

“说到哪了？”他语气冷了下来。

“焰熙安。”

“嗯，”他捏了捏眉心，继续道：“他说驭钗术是鎏金的一位故人教他的……真以为我会信吗？”

“教主的意思是，”彻月顿了顿道，“怀疑他是鎏金人？”

月烬辰摆了摆手，“我在鎏金生活了两年，完全没有见过他。”

他复又想起那人对镜夭的态度，缓缓道：“如果是在我之前呆过鎏金，或者在我之后呢？又或者，一直暗藏在鎏金周围？”

“……暗藏？”他停下来，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眉头紧蹙。“难道是他？”

“教主怀疑他是当年害您的那个人？”彻月惊道。

“不知道，”月烬辰摇了摇头，“那个人我始终想不到是谁。不仅想不到是谁，更想不到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语气明显有些躁戾，“当年仙京能攻进鎏金，必然是有鎏金人在里面打开了铜雀锁。可若打开城门的人就是强行把我送走的人，这不是适得其反吗？”他眸子一沉：“难道不应该直接把我押到仙京邀功领赏吗？”

“……会不会是那人跟您有私仇，借仙京围城之机报复您？”

“呵，”他轻笑道，“回仙京的下场又会比被送到那儿好多少？”

彻月不再作声。

“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月烬辰又道，“银筝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显然没想过能得到回答。这些问题他在那个地方，在那些冰冷难熬的日子里，在那些被月色侵蚀、被冰窟吞噬的日子里，独自一人，翻来覆去想了七年都没有想明白，来路不明的下属又怎么会懂？

室内一阵肃静。

“仙京右护座查得怎么样了？”

“查过了，银晚酬在七年前就当上了右护座，一直跟在银筝左右为其效力。不过，没有人说得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毕竟鎏金人仙力本身就比银临人低微不少。”

”那他倒肯定吃了不少苦头。“月烬辰凉凉嘲道。

“带他来见我。”漫长的安静过后，他站起来命令道。

焰熙安回到东殿，看到焰归宁正坐在桌案旁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

“回来了，”他淡笑着走过去，“在看什么？”

焰归宁没应他，他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出去，却只看到晴朗日光下树影斑驳。焰熙安心中疑惑，但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在她身后站了一会。

半晌，她似是看够了，转过来道：“没事。”

同她朝夕相对七年，焰熙安自然知道她想说的是城里没发生什么事，笑道：“多谢归宁。”

焰归宁眉毛微动了下，道：“昨晚？”语调微微提起。

“嗯，”焰熙安点点头，“是那个女将军。”

”杀了？“

”没有，让她逃了。“

”……“她眼里的水纹皱了一下。

“没关系，”他眸光微动，“一定能杀掉的。”听起来倒像是他在安慰她。

“比起这个……”他沉吟一阵，道，“我更在意另一件事。”

“……？”

“究竟是她拥有了能破铜雀锁结界的灵法，还是其实城中有人里应外合？”

说到这里，焰熙安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连吞咽都开始有些不适。

七年前被背叛滋味，他真的不想再经受一次。

焰归宁看着他，没再作声。她再回头望出去，方才看见的树下那只绿螳螂已然被它的同伴完全吞啮。

“你说什么？他要带走银晚酬？”

银筝猛地从凌霄殿君椅上站起来，对着来通报的下仙吼道。银晚酬就站在一旁，没有作声。

“是……是，月魔派人来传话，说要见右护座。”

“不是说了只要鎏金城，不动仙京的人吗？！”

“……”

“仙君，”银晚酬轻声开口，听起来镇定，“我也是鎏金人。”

银筝复杂地看向他，对下仙道：“你先出去。”

凌霄殿门关上，殿内只剩下一白袍和一黑袍，相对而立。

“我不会让你去的。”银筝道。

“我若不去，月魔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动作。”银晚酬道，“不顺着他的意，他若杀心再起，鎏金、仙京，恐怕整个世间都安宁不得。”

银筝垂了垂眼睛，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万万不可！”银晚酬转到殿下撩袍而跪。

“仙君是仙京之主，镇魔之首。”他顿了顿，接道：“是神祖剔下百骨中的主心骨之脉，仙力最胜，仙境和人间须臾离不开仙君。绝不能跟银晚酬一同涉险！”

主心骨之脉，仙力最胜？

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听得刺耳，只觉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敲打他的耳膜，嗡嗡作响。

“只是因为这个？”银筝道。

“……？”

银筝哈哈大笑，幽幽道：“我的左右护座可真不会说好话。银扬是不会说客气之语。银晚酬，你是不会说亲近之言。”

“……？”

“起来，我说过你任何时候都不必跪。”

“银晚酬不敢。”

“不敢吗？”他从座上走下去，不容银晚酬拒绝，抓着他的手腕让他站起来。

他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有什么不敢的？银晚酬，你忘了你那天晚上——”

“仙君！”银晚酬双瞳睁大，“我……”

他“我”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口。银筝皱着眉头深深地看着他，想要把他看穿，想要把他的五脏六腑七情六欲都掏出来审视，审视里面到底在谋划着什么惦记着什么？

他凝目看了他许久许久。银晚酬扛不住他的眼神，偏过头去，道：“我会回来的，仙君。我向你保证。”

银筝不说话，任由他轻轻拉下自己的手，再看着他恭敬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凌霄殿便又只剩下他一人伶仃而立，亮银坠于袍间，光影飘零无依。

天色将暗，银晚酬跟着彻月走进了北殿，神情严峻的脸上透着一丝遮不去的紧张。

“教主。”彻月在殿中站定，恭敬叫了一声。

月烬辰仍懒洋洋地坐在座上，道：“你先出去。”

“……月魔阁下，找我来何事？”

彻月关上了殿门，月烬辰没有看银晚酬一眼，手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枚金钗。

银晚酬的目光也落在那枚金钗上，愣了愣，道：“这是……？”

“怎么，”月烬辰终于把视线移到他身上，“认得？”

鎏金人善用钗做武器，这样的金钗城中遍地都是，这一枚只是他随手从北殿的一个角落捡出来的，跟焰熙安所用的凤首金钗当然不是一个级别。本想用来探一探银晚酬的口风，幸运的话，说不定可以从他这得知焰熙安真正的身份。

哪知银晚酬够谨慎，月烬辰已尽量不将这钗的头部露出，不知他是有意隐瞒还是真识破了，只道：“这是鎏金城惯用的武器，我当然认得。”

“哦？”月烬辰眉毛轻挑，将钗头紧握在手里，“这一只可不一样，金贵着呢。”他微微向前俯身，“这可是，凤首钗。”

银晚酬牙关一紧。

“你不想知道我从哪弄来的吗？”

他深吸了口气，出声道：“恕银晚酬眼拙，实在看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真是坚如铁桶，硬如磐石。月烬辰不高兴地努了努嘴，眼神渐渐沉下来，“那镂金绛桃花钿，你也认得？”

那花钿小巧玲珑，做工极致，被雕成桃花模样，若是作为女子的装饰物，必然是会被姑娘们喜闻乐见、传遍街巷的。

可它却成了挟自己入魔窟的邪恶之物。月烬辰闭上眼睛，又想到那天他就在城外，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是谁闯入了城中，靴上的镂金花钿突然就在眨眼间开枝散叶生花，化为一株艳丽烂漫的桃树。层层交叠的树枝将他和手中银剑牢牢裹住，不容他反应，眉眼间已被争相冒头的桃花覆盖，口鼻处馥郁清香萦绕不去。

那一刻他有一瞬间的沉沦。可再睁开眼，却已到了万丈深渊。

他睫毛轻颤，睁开眼，强迫自己稳定心绪，不再去回想。

银晚酬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表情微讶。沉默片刻，应道：“不曾。镂金花钿名为装饰，实为坐骑，是鎏金自古流传下来的宝物，珍贵无比，鎏金城曾经只有少主有。“

“……镜夭？”

银晚酬摇了摇头。

月烬辰突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躁，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掐住他的脖子：“在这里跟我玩什么太极？！鎏金城不就只有这一个少主吗？！”

银晚酬有几秒的惊慌，继而转为惊愕，再变成从容，最后竟笑了出来：“阁下问这个做什么？”

月烬辰定定看着他，眼底的波澜渐渐平息。他把银晚酬甩到地上，冷冷道：“还没来得及恭喜右护座，在仙京青云直上。”

后者手掌撑在地上，怔愣一瞬，突然笑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暗银纹黑袍，道：“多谢阁下。”

“我倒是想请教请教，你是怎么当上的这护座，”月烬辰露出一抹嘲讽的邪笑，“卖主求荣？”

银晚酬沉吟片刻，竟点了点头：“这么说也没错。”

话音刚落，脖颈再次落入素长狠厉的指尖。

“我最恨，忘恩负义之人。”月烬辰声音沙哑，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着牙道。

银晚酬冲他笑了笑，额上已有青筋突起。他张口，声音像冲破了胸腔而来，又生生被夹断在喉咙里，只能泄出半分：“杀了我……你能放过鎏金……和仙京吗？”

月烬辰瞧着他，眼里情绪复杂难辨。他毫不掩饰地狞笑道：“右护座，你可真是贪心啊。”他手指又收紧一寸，“你凭什么认为你有资格跟我讲条件？！”

银晚酬轻轻地闭上眼睛，欣慰道：“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幸好……该是最后一个了……”

“阿酬，以后想做什么？”

“嗯……当然是辅佐少主。”

“当真？”

“自然不敢欺骗师父。”

“可你明明更想使剑，明明更想到外面去。”

“我……”

“阿酬，人不能太贪心。”那人在视线上方摸摸他的头顶，“你想做什么，师父拦不住。但你要记住，一个人的心念精力要么在此，要么在彼，不可瞻前顾后，浑浑噩噩，优柔寡断。想好了，就去做。明白了吗？”

“师父……”

意识渐渐涣散，他突然又被用力扔到地上，急于呼吸的动作使他呛了一嘴的尘灰。

“……你怎么来了？”他听到月烬辰在头顶上方诧异出声。费力抬眼一看，青白衣就立在自己身侧，面带微笑。

“镜夭有事要来拜托教主，打扰到教主了吗？”她并未看向银晚酬，直视着月烬辰。

月烬辰冷冷扫了银晚酬一眼，后者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恭敬地对镜夭行了个礼，叫了声“少主”。镜夭冲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滚。”月烬辰看也不看他，转身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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