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追逐的欣悦和烦恼

欧阳溪忙碌完了一天，疲惫地回到酒店，他刚洗完澡，习惯性打开电脑，信息通知栏里收到了这样一封邮件。

“老师，我是宫晴，你还记得我吗？

好久不见，无意间听闻您来这边开画展，刚好我前几天和朋友来这边呆几天，21号返回国内。如果方便的话，请务必让我见你一面。告知您方便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学生祝您一切顺利。”

用词谦逊，语气诚恳。

要不是明明白白写清楚的名字标在上头，欧阳怀疑根本不是那人打下的字句，传送过来的邮件。

不过也不能完全否定，那个人内里性格乖张，表面上的确喜欢装作讽刺性的谦逊正经模样。

每每想到这一点，欧阳溪就感到挥散不去的不舒服。

他盯着屏幕看了三分钟，脑袋有些烦躁，默默地关上电脑。

办画展前前后后虽然没遇到什么麻烦，但事情很繁琐细碎，欧阳脚不沾地忙碌几天，每天晚上回到酒店的时候往往疲惫不堪，快速洗漱后倒头就睡。

即使强迫自己假装没看过这封邮件，但一看到电脑他过于优秀的记性就会提醒他，那里面有一封他不想看到的邮件躺在里头，如同缠人的鬼魅，扰的人心烦。

欧阳故意把时间拖到了那人要离开这座城市的日期，这几日过得有点不安烦闷，即使画展事情完成的很顺利，但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事情不会像他预想的那般顺利地结束。

还有几天画展就撤了，欧阳溪在这个城市有些待不住了。

今晚待在酒店的时候，他半躺在沙发上，想着眯一会儿休息片刻，这时有人敲门。

欧阳不悦地起身走过去开门，却在握着门把的瞬间，因为刚才差点进入梦乡的迷糊的脑袋猛然惊醒，他突然生出一种直觉，很猛烈的感觉。

他犹豫了，所以迟迟没有继续手上的动作。

门外的人似乎也很有耐心，等了一分钟再轻轻用手指关节扣了扣门，不急不缓，却让人能感受到对方强大的压迫感。

欧阳在房间内无声地叹气，只得开门。

外面的那人露出面庞，果然是他。

“老师，好久不见啊。”

那个人四年没见，除了眉眼变得坚毅不少，气质没有大变。

几乎是下意识的，欧阳自保似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你是？

那人的笑容并没有因为这句话消散，反而久久凝结在嘴角，越仔细看越像是嘲讽。

宫晴往前走了一步，拉进两个人的距离，欧阳僵直的背，努力忍住没后退。

“老师，您居然忘了我，我前两天还给你发了邮件，难道老师没收到吗？”

欧阳保持仍是疑惑的神情，假装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的模样，许久没有回话。

“A城的江滨花园，四年前，你的学生宫晴。”

给完关键的提示词，宫晴直勾勾地盯着老师陷入思考的表情，心底久别重逢的愉悦渐渐平静下来，形成小小漩涡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约浮现的心安。

“老师，我找了你很久呢。”

闻言，欧阳的表情在一瞬间略显狼狈。

“宫晴同学，哦……原来是你呀，好久不见了。”

看到他拙劣的演技，宫晴在心里只想发笑，往前轻轻一推门，越过欧阳半边身子侧着身体走了进去。

欧阳溪努力保持镇定，在后头跟着：“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酒店的？”

“这有什么难的，老师不是说过，有心者，事必成。”

宫晴缓缓回过头，紧盯着人，仿佛一头捕猎的猎人，眉眼却含着温柔。

“这几年老师像彻底人间蒸发了一样，我找了老师很久呢。每次以为有线索的时候，又莫名其妙失败，不禁让我怀疑老师是在故意躲着不见我呢。”

他顿了顿，眼里没有过多责怪，欧阳却在他轻缓的语气中仿佛听到了一种无奈的叹息。

“也许是上天看我找的辛苦，动了恻隐之心，最近让我无意发现老师的动向。原来老师在这边开画展，我刚好在网上看到了宣传，不过为什么老师改了名字。”

“那是对外宣称的艺名。”事已至此，做老师的不能失了体面，欧阳只得浅笑着招呼人坐下，一边随口问道“那你怎么知道办展的人是我？”

宫晴仿佛就等着他问，回答流畅迅速。

“我一看到这名字，就有种直觉知道这是老师。没有任何理由，所以我说这是上天安排的缘分。”

欧阳溪到底不敢再问下去，马上转移话题，装作关心地寒暄道“宫晴同学，这几年你一切还好吧。”

“嗯……不算太差。不过我辜负了老师当初的辛苦教导了，现在已经完全不画画了。 ”

本来他就不是这块料子，所以宫晴并不觉得多可惜，欧阳则没有立场责怪他的放弃。

空气一安静下来，欧阳就莫名感到不自在，他倒了一杯茶润润嗓子，再次开口。

“你和朋友在德国旅行吗？”

“原来老师有看到了我的邮件啊。”

欧阳一对上那双明显看他笑话的眸子，在心里气的想咬舌，几年过去这个人果然没变，总是轻而易举的打破他的防备。

另一边，宫晴看到老师就忍不住欣悦，这种欣悦隐藏不住，尤其看到老师一吃瘪就开始自暴自弃，索性沉默下来的时候，他越发觉得这人真是一点没变，还同以前一样坦率可爱。

“本来明天就要离开德国的，不过因为老师，我决定再留几天，老师明天带我去看你的画展吧。”

“你不是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吗？”欧阳其实有些好奇。

“老师说过，画笔下的东西也是一个人真正灵魂的体现，我想通过画作了解老师你最近的生活。”宫晴非常自然的说着。

欧阳有些纠结，今天他的到访已经让他不知所措，他打心底不想和这人有瓜葛，可是另一方面又明白这人既然找到自己，绝不会这么见了一面，寒暄两句就放过自己。

“好，那明天带你过去看画展。”

欧阳约好时间，就表现出想让人先回去的意思了。

“老师还没给我你电话呢。海报上写的电话我打过，不是老师接的，应该是画展的工作人员吧。”

那的确是画廊负责人的电话。

欧阳没法推辞，还是给用自己手机给人打了电话，看着宫晴在手机上存下自己的电话。

时候不早，宫晴亲眼看到了人，一颗不安几年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不想靠的太近逼得太紧，让老师不自在，起身离开酒店。

欧阳在关上门的那一刻，感觉房间里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他看着宫晴坐过的床上被褥后留下的褶皱，一时间说不清楚心头复杂的情绪。

今夜注定难眠。

欧阳溪第一次见到宫晴时，是在四年前的寻常夏天。

那时他开了一家画室，教人画画。

正值十八岁青春年华的宫晴勉强考上大学后，暑假被父亲安排过来学习画画。

他这个年纪接触画画，已经单纯是为了学着玩玩。

宫晴的父亲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整日为了工作应酬酗酒，对这个儿子的关心寥寥可数。

因此从小缺爱的宫晴成为一个极度偏激的人，厌恶身边的一切尤其厌恶自己，所以选择冷漠地堕落下去。

他父亲在某天看不下去了，突然想起了作为父亲的权威和责任。为了不让他和那些狐朋狗友每日瞎混，安排他去欧阳溪的画室学习。

欧阳看到他的第一眼，除了显而易见的少年独有的桀骜不驯，他的第一印象是这个男生很聪明。

不是成绩斐然的聪明，而是骨子里能看透人心的聪明。

后面欧阳万分后悔自己明明识人有术，为什么没有拒绝教他画画的委托。

可能是当时欧阳也喜欢聪明的人，或者说他自认为自己也很聪明，能够对一切事物漠然置之，从而没有及时洞悉即将发生的危险。

所以听从上天按排，他就这样如同习习春风一般从容温和地走入宫晴的世界。

宫晴不算在美术方面天赋异禀，顶多算审美优秀，学习能力较强的学生。

但他们却一整个夏天都待在一起，后面宫晴宁愿呆在画室里也不愿回家。

暑假临近结束时，两个人的关系越发亲密，欧阳独善其身时，在宫晴眼里感情却已然发生改变。

宫晴在热烈的夏天末尾时，就计划好寒假的时候要和老师去附近山顶写生，看皑皑白雪落满世界的美景。

应当是他过去十八年的青春太过孤独，或许是从未有人用欣赏满意的眼神看向自己，又或者是同为异能者在这偌大世界本能地依靠，宫晴沉溺于只和欧阳在一起的时间。

他生来偏执，欧阳却是清醒万分的人，他在暑假结束后突然察觉到宫晴的心意，于是快刀斩乱麻，擅自抽身离开，甚至只和宫晴父亲简单地告别。

所以，那场梦中纷纷落下的雪在宫晴的世界终究没有落下来。

而过了两年，欧阳溪才从他人口中听说宫晴父亲破产，而后被逼到自杀，不过他只是随着众人感叹一声，却不愿再和那个少年产生交集。

欧阳溪不了解的是，宫晴找了他很久，找到后面几乎已经决定放弃了。

他没看错宫晴，宫晴的确很聪明，他知道他最爱的欧阳老师明明清楚地知道他的痛苦，却选择视而不见。

在单亲家庭不受重视的痛苦，无人关心的青春迷茫的痛苦，不得不随波逐流的痛苦。

但这位明明凡事温柔的老师，从来不点破也不会帮助他，欧阳做到的只是陪伴。

本来陪伴就足够美好了，偏偏老师察觉到了异常，少年的心动难免唐突，虽然没有来得及宣之于口，但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欧阳怎么能不清楚，他及时拉开距离。

而当宫晴以为他只要更努力更温顺就能获得老师更多的关爱时，老师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如人生中短暂的夏夜流星，匆匆划过天际，陡然消失在眼前，让人怀疑那道光从未出现过。

第二天，宫晴果然早早地等在酒店门口，等过了10点，想着老师应该已经醒了，就打来电话催着欧阳溪下来。

欧阳后悔万分昨天把电话给了他，也后悔昨晚没狠下心，偷偷打包行李换个酒店。

他痛恨自己性格里的温和，到底做不出这样让人希望落空的举动。

所以今天不得不面对现实，欧阳快速整理一下，然后下了楼。

宫晴在下面笑的灿烂，两个人并肩走着，一起去看画展。

画展接近尾声，画廊里看展的人并不多，两个人慢慢走着，一幅一幅看过去。

欧阳溪擅长多种画风，写实绘画和抽象画都有涉猎，但这次展出的都是自己颇为得意的抽象画作。

抽象画的意义总是让看画的人猜测，但更多的是惹人共情。

“老师很痛苦吧。”宫晴仰着头，很认真的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抽象派的画作。

“老师的画看起来很痛苦，有时候记忆太好也是一种折磨吧，尤其是强迫自己一定要忘记某个人或某件事物的时候。”

欧阳溪沉默不语，宫晴的确没有绘画天赋，但品鉴的功力不浅。

这就是欧阳溪一直都很欣赏的聪敏。

轻易看透人心的聪明。

“而且越是这样，就越忘不掉吧。所以我们那天再见时，老师假装把我忘了的表情真的很好笑。”宫晴似乎回想到了那个画面，嘴角轻轻笑了出来。

欧阳面上有被人戳穿的尴尬，并不说话，他本质上是个怯懦的人，遇事不决，只会沉默逃避。

“老师，我听说过一种说法。”宫晴转过头看着他：“听说当和喜欢的人亲吻时，大脑会空白一片，这个时候痛苦的记忆就会自然而然地消散。”

欧阳淡淡地回答说“是嘛，很可惜我现在单身，没喜欢的人。”

宫晴盯了很久，思索老师是否为了某种原因说出这话。

但欧阳的表情过于自然无辜，他猜不到答案。

此时电话铃声响了，宫晴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来电人，离开去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