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四年一次的全运会拉开了帷幕。

国乒前脚结束了集训，后脚就直接从海南坐上了去西安的航班直接找各省队参加预选赛。

全运会对于孙颖莎来说真的很残酷，主要体现在她要和梁靖崑搭档双打。

谁家好人混双会让女生退台啊？谁家男选手丢分比得分还快啊！

明明是两个人的双打，折磨的却是三个人。

搭档孙颖莎，教练刘志强，和在场边围观得龇牙咧嘴的王楚钦。

他深深觉得看甜豆莎的混双比他在德国公开赛第一次和孙颖莎对战还要刺激心脏。

好在最终国家队的各位纷纷顺利晋级正赛。

2021年5月新乡直通赛，王炸组合在八分之一决赛上对阵远瑞组合，再一次被愤怒的林高远狠狠手拆，止步八强。随后远瑞一路高歌猛进，在四分之一决赛对上了甜豆莎兄妹。

甜豆莎兄妹凭借过人的单打实力和一盘散沙的配合战胜了远瑞，勇夺季军。

新乡直通赛的混双赛果简直令人一看一个不吱声，教练组自我反省后迅速调整了南阳直通赛的混双名单。

2021年5月26日，南阳直通赛开幕。

莎头的重组是临时通知，他们已经时隔整整十四个月没有配过混双，也没来得及训练就拎着拍子在仓促中上了场。

第一场就对上了新乡赛的冠军组合难忘金削，0-2落败后渐渐找回了手感，其余组内赛保持全胜。

B组第一赛段结束，难忘金削与莎头组合并列第一，总积分9分。

秦志戬看着公示栏上的成绩，微微眯起了眼睛，有意思。

他恍然记起刘国梁去年对他说过一句“让他们试试看吧”，当即决定去见见这两个孩子。

八强分组名单公布，每一个对手实力都很强劲，每一场的胜利都得以命相搏。

“接下来就是淘汰赛了，你俩准备得怎么样？”

王楚钦明明得意得很，颧骨都快升天了，面上还故作老成，“毕竟一年多没配了，后面的对手也越来越强，我们尽力吧，能走多远走多远。”

“你呢？”秦志戬用下巴指了指孙颖莎。

孙颖莎盯着名单沉吟了很久，久到王楚钦以为孙颖莎根本没听见秦指导的问话，她才脆生生地问道，“我们需要走到哪里，才可以固定下来呢？”

王楚钦猛地望向了她。

是了，这场直通赛压根儿不是为了练兵来的，它的背后是休斯顿世乒赛，是巴黎周期的重点培养，是教练组的审视和期望。

“如果想固定下来，你们觉得应该拿到什么成绩？”秦志戬笑着反问。

孙颖莎的心里有了答案，“冠军。”

秦志戬点了点头，看着这两个站得过于靠近了的孩子，轻轻摸了摸他俩的头，“你们要拿冠军。”

这枚金牌是通往巴黎的第一站。

孙颖莎坚定地点了点头，王楚钦却显得有些犹豫。

上一次秦志戬也是在这个办公室里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大循环你要打第一；这一次又是在这里告诉他，你们要拿冠军。

每次都没得选，每次都没有退路。

“秦指导，一样的话你跟别人也这样说的吗？”

王楚钦问得直接。

“当然，毕竟巴黎周期的冠军也只有一个。你们谁能被教练组看到，就要自己拿着直通卡站在我的面前。”

秦志戬抱着胳膊，说得轻松。

“但接下来的话，我只对你们两个说。”

秦志戬在他的教练板夹上圈起他们的名字，“你们应该也知道，你们这个情况，本不该再配混双。”

“能否固定我无法百分百承诺，你们要试一试吗？”

“也许赢了就有答案。”

“但如果输了，我可以保证你们再也没有下一次。”

秦志戬站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两枚黑色的国际象棋端端正正摆在桌上，“赌吗？”

一王一后。

这是他们的赌注，无从抵赖。

十天前，东京奥运会的参赛名单刚刚出炉，孙颖莎拿到了女子单打和女子团体两项的名额，王楚钦和王曼昱获得P卡。

名单一出，孙颖莎又一次遭到铺天盖地的谩骂，她一条一条地删除那些恶评，只留下了一句，“你凭什么上单打”。

孙颖莎将那条质疑截了图，发了一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等我赢了，我会告诉你凭什么。】

在名单上的，不在名单上的，没有一个人的心里不苦涩。

他们都太需要机会证明自己。

王楚钦犹豫地看了看孙颖莎，孙颖莎点点头。

那好，既然他们本就别无选择，那便……

“赌！”

两个孩子紧紧将一王一后捏在手里。

他们同这两颗棋子一样，并不知道站在身后的到底是荣光满身还是万劫不复。

混双第二阶段淘汰赛，莎头4-1战胜远瑞晋级四强后再遇双鱼组合，依旧稳定发挥，以4-2获得了决赛资格。

他们经历重重考验，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混双届山顶的神——昕雯联播。

昕雯联播的职业生涯里战胜过太多的对手，大概率是不会记得两年前那场没有什么悬念的比赛。但孙颖莎永远记得那场拆队前的最后一战，他们当时还在冷战，最后输了比赛含着眼泪围着领奖台绕的最后一圈，那枚银牌他们戴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

对于王楚钦和孙颖莎来说，兜兜转转又站在昕雯的对面，这条路他们已经走了两年。

他们天真的愿景死在了日惹，又在南阳向死而生。

时间是一场盛大的循环，找到了破局之法的人获得恩赐，而陷入怪圈的人将永远沉于诅咒。

运动员通道里灯光昏暗，她紧紧牵着他的手，远处是一团白雾。

孙颖莎感受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一声一声地弹动，十米之外是她所热爱的事业，左手边紧紧挨着她的是她所爱的人。

好热血。

“哥哥，你紧张吗？”

孙颖莎像回到2019年那样叫他，似乎想完成当初的遗憾。

“紧张，但不害怕。”

王楚钦这样回答。

他完全明白孙颖莎的心情，一如孙颖莎明白他。

他牵着孙颖莎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四四方方的角斗场。

“这场比赛，我们两年前就该赢的。”

“我们只是去把我们的金牌赢回来。”

在昕雯联播面前，他们都忘了秦志戬，忘了自己立下的誓，回到了2019年。

这一次，为他们欢呼的人多了一点。

现场的主持人很浪漫，向现场的观众介绍这是一场东京与巴黎的对话。

王楚钦觉得他真会讲话，尘埃未定却说得好像他们已经站在了铁塔之下。

比赛第一局就打得很焦灼，你赢我一分我还你一板，昕雯联播以11-8先拿下一局。

第二局开局，莎头组合靠接发的线路建立起了前期优势，昕雯联播紧追不舍，一度追平到9-9。王楚钦为了接许昕的追身球狠狠摔了一个屁股蹲，来不及喊疼就立刻奋不顾身地爬起来冲向左半区接下一板。

莎头以11-9赢得第二局，大比分1-1平。

这正是刘国梁想看到的那种连滚带爬的精彩球，让他想起自己的光辉岁月，也让他想起自己那些弟子们的光辉岁月。

由于长期坐办公室、坐在看台，他的体型逐渐发胖，再看不见双子星的傲然。他们这一代人的头发都渐渐生出了银丝，锐气被岁月浸染出了慈祥。他们坐在场边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是那样的意味深长。

国乒每一个站在主力位的人，都经历过这样一场狼狈的血战，方才蜕变成一名合格的战士。

王楚钦应该也快要完成蜕变了。

即便两位小将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困难准备，到了第三局还是开始出现体力不支。

王楚钦的左手因为连续的发力进攻出现肌肉僵硬，他频繁甩动肩臂的动作被昕雯联播看在眼里，有了针对性的战术。

孙颖莎已经很努力地给对面下控制，想尽量多承担一点，这样能让王楚钦轻松一些。

可对面的人毕竟是许昕和刘诗雯。

他们代表的是当前混双的最高峰，他们是东京的守擂人。

初出茅庐的两人要从巨人的身上踩过去，谈何容易。

第三局的尾声，场上四人都气喘吁吁疲惫不已，却贡献了许多神仙球。

比如昕雯针对王楚钦的左半区大角度，孙颖莎二话不说撒了丫子地跑，王楚钦无所顾忌地大手超她脑袋上招呼，孙颖莎的头自然地往左一偏，小白球就回到了台上。

孙颖莎毫发无伤。

比如多次出现的多拍相持，结合了默契的走位和漂亮的弧线，每一球都体现着力量与美感。

又比如王楚钦瞄准刘诗雯的一个爆冲，被推挡回来反应不及，孙颖莎几乎是瞬间蹦向右半区补板，许昕又在仓皇中后退吊高，王楚钦再吊短。

每一个人都手忙脚乱，王楚钦好像又回到了十岁那年和瓜子在一起的那场男双，他什么也不记得，他的眼睛里只有那颗白色的球。

无论如何，他要接住它。

看台上的刘国梁和李隼开怀大笑，把手都拍红了。

球场上有许多精彩的球值得人起立欢呼，却少有这样的场景，那是顶尖运动员的天赋球感，也是他们的赤子之心。

第三局局末，王楚钦开始出现失误，以11-13遗憾丢掉一分。

“大头，接着飞！”

战到现在，莎头的表现已经完全超出了教练组的预期，秦志戬看这两个孩子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喜欢。

王楚钦的肩膀越来越僵硬，神色越来越凝重。

许昕看出了端倪，频频调动王楚钦的肩关节，诱使他发强旋转，逐渐打出了节奏，以11-8拿下了第四局，大比分3-1。

王楚钦下了场一言不发，剥了一颗速效止疼片和着水吞了下去。

第五局的比分胶着到了昕雯联播的赛点，10-8。

再赢一球，这场比赛就要宣告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怎么可能。

王楚钦上手强攻，10-9。

摆两板短球后孙颖莎正手进攻，10-10。

许昕倒地爆冲，王楚钦没接住，摔了个倒栽葱，10-11。

下一球无论如何不能让昕雯联播得分。

孙颖莎正手衔接细腻，十一平。

孙颖莎回短下网，11-12。

王楚钦布置战术，孙颖莎犹豫两秒，坚决执行，正手的高质量进攻再次追平了比分。

王楚钦反手拧拉，13-12，比分反超。

最后一球刘诗雯失误，莎头拿下第五局，大比分2-3，为自己争夺出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你的手怎么样？”

局间休息，孙颖莎第一时间关心起王楚钦频频扭动的左肩。

对手明显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对王楚钦的无所不用其极她看得出来。

“没事儿，已经不疼了。”

孙颖莎径直伸手去攀他的左肩，用指腹轻轻揉过关节周围的每一处筋膜，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方才放了手。

王楚钦都笑她小题大做，“真没事儿，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孙颖莎瞪他，“瞒着教练偷偷打封闭也要上场的不是你？”

17岁的王楚钦确实做过这样的事情。他急于向教练组证明自己的能力，瞒过了省队教练打了腰部封闭，最后硬是在全运会上拿下了男单铜牌。

往事历历在目，他无力反驳。

“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到下一次了，头哥。”

孙颖莎的眼睛半闭不闭，“你要保护好自己。”

“哎！”

王楚钦爽快地答应了。

在这个世界上，会让他保护好自己的人只有两种。

他的教练，他的父母，他的孙颖莎。

他于前者不过是被爱惜的器物，唯有后两种，统称为爱他的人。

怕他伤，怕他疼，爱惜他的每一寸脾气，每一分性格。

“哥哥，虽然这样不太道德”，孙颖莎不怀好意地龇了龇牙，看起来像一只奶凶的小浣熊，“但是小枣姐要去中远台了。”

王楚钦身体里对于胜利的渴望越来越强烈，走到这一步，只有运动员自己知道，后来居上的那一方才占据着真正的上风。

“放开胆子打，我给你撑着。”

还没等秦志戬张嘴说那些什么稳着点的老干部言论，王楚钦先开了口，“你要做什么都行。”

裁判示意第六局开场。

“走吧，哥带你翻盘。”

王楚钦拍拍她的肩，用毛巾抹了把脸，两人一同走向球台。

在孙颖莎的记忆里，凡是王楚钦说了要赢下的比赛，无有不胜。

她在他身侧，觉得这真是最好的结果。

许昕和刘诗雯的体力明显跟不上，反应变得迟缓，面对莎头一板一板加质量的猛攻狼狈不堪。

两人势如破竹，拉开了7分的分差，一路打进决胜局。

比分再次胶着，9-9平。

这一次，终于来到了真正的局点。

王楚钦的发球轮次，他颠了八次球才执行战术，果断进攻，得分，10-9。

王楚钦大喝一声，将激情完全释放了出来。

莎头迎来赛点。

最后一球，王楚钦越发地谨慎。

一边颠球，一边反复在脑海里预演这一球打出去所有的可能性。

足足颠了十二下，成败在此一举。

最后一球，双方猛烈地对攻了9板，最后一球许昕拉丢了。

第七局11-9，大比分4-3。

他们赢了。

王楚钦跪地庆祝，孙颖莎也罕见地做出了大表情。

这场一个半小时的角逐，他们一板一板打出了未来。

“也许赢了就有答案。”

在人声鼎沸中，王楚钦忽然明白，所谓答案，不过是她在身边。

他径直走向孙颖莎，珍而重之地将她抱进怀里。

这是他们给教练组的答案。

秦志戬从教练席上站起来为他们振臂欢呼，刘国梁在主席台上面容和煦地拍着手，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不晓得在盘算着什么。

两个孩子笑着，如愿以偿地在万众瞩目下又绕着领奖台走了一圈。

周到一直坐在台下，作为为数不多比别人多了解一些内情的人，她自然更为敏锐地捕捉到那些暧昧的细节。

孙颖莎在每一个不自觉的笑容里都会下意识望向王楚钦，遇到让人害羞的问题她也会不自觉地向王楚钦倾斜，胳膊轻轻地蹭一蹭他。

对此，她的解释是，“有他在很安心。”

心理学上，这种行为叫做生理性喜欢。

周到当即向属下知会，以后媒体的访问提纲全都要提前交上来审核过一遍，严禁任何有暧昧倾向的提问，做好一切紧急公关预案。

记者问她，你最欣赏的混双选手是谁？

少女拱了拱身边的男孩，大大方方地对镜头笑着，“这不在这儿呢吗。”

王楚钦闷声哼哼一笑，接过话筒，大声回答，“对！”

第二天还有单打半决赛，两人并没有时间多作逗留，简单打了声招呼又匆匆回到训练馆继续加练。

秦志戬回到教练办公室，桌上恭恭敬敬站着两枚黑色的国际象棋。一王一后紧紧挨着彼此，就像那两个端端正正的孩子，俏皮地透过镜头朝他笑着，

“我们赢了。”

秦志戬输得心服口服。

他端起手机横过屏幕，将那两枚国际象棋挑了一个自认为最好看的角度拍了下来，发给了刘国梁，“这招高啊！”

刘国梁听得手机提示音，望着那张直男角度的丑照片，撇了撇嘴，迅速回道，“我就说了吧？他们在一起从来就不是试试而已。”

他们两心相许，他们从无到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