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的折子送到凤台时,文照正埋首于案牍之中,各式各样的奏折分门别类的堆放在她面前。
颜贞轻咳了一声,文照没搭理她,她又咳了一声,圣后终于愿意抬起头分给她一点宝贵的时间。
“颜贞,你最好是有正事。”
文照睨了她一眼,摆出一副刻板严肃的样子,颇具威严气势。
吓不到我啦。
颜小娘子在心里大笑一声,反而更加活泼。
摇了摇手上的奏本,昂首道:“圣后,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我说的。”
文照:“……”沉默片刻,她还是没忍住,劝了一句:“以后少看些莫名其妙的话本子。”
轻轻地哼了一声,颜小娘子维持着最后的面子,只是耳根红透了,连脖颈也沾上一点绯色,后知后觉的尴尬袭来。
还怪可爱的。文照在心里默默评价,不经意间,连嘴角也挑起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寻常人看不出圣后的情绪,但对于总是习惯于全神贯注观察某人的颜小娘子,揣摩她的心思,又哪里是什么难事呢?
看出来她的笑意,颜贞顿时羞恼,把奏折轻轻拍在桌案上,转身就要离开。
三,二,一。颜小娘子在心里默数。
“颜贞,朕等会还有事要问你。”
文照如她所愿,开口叫住她。
唉,怎么这么好哄呀,文照只是叫住她,她的羞恼就消了十成十。
虽然心里在谴责自己,但不妨碍颜小娘子殷勤地凑上前:
“好的圣后,没问题圣后,臣就在这。”
文照被她的狗腿子模样逗的更乐了,只是面上显得更冷,连原先翘起的弧度都默默放下,她习惯于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情绪。
颜贞懂她,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
拿起桌上的折子,文照默默看着,心情一直很好,直到看见署名,心中泛起愠怒,脸上却不起波澜。
颜贞看到她的神情,直了直身板,收起了不正经的神态,又想了想姜婉平日的样子,于是由内而外地散发了一下端庄的气质,简直变成了“颜婉”。
文照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些。
颜贞没有防备的从命,挨了折子一脑门,轻轻的,不是很痛。
但还是有些委屈。
“你是颜贞,不是颜婉,别学不该学的东西,颜贞只需要做颜贞。”
好吧,又被哄好了,颜贞喜滋滋地想。
文照结着冰的声音略略解冻了一下,问:“这篇折子是谁写的?”
颜贞还没从刚刚的喜悦中缓过神,大脑还是一片浆糊,脱口而出:“公主上的折子当然是公主写的呀。”
话一出口,颜小娘子的大脑就恢复了转动,明白文照是在问什么。
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文照愈发平静的面容,颜贞开始找补:
“这两日殿下和姜内舍人赏花时,总是遣退左右,凤台卫的人只能远远地观察,听不见她们说的话。”
“不过,依臣对她们的了解,策略应是二人共同拟定的,折子,应是殿下一人写的。”
眼一闭,心一横,不去感受文照平静表面下近乎凝实的愤怒,颜贞接着说:“这段时日,殿下对姜内舍人的感情好像一下子迸发了,骤然升温,几乎是生死不弃的样子。臣虽不知缘由,但可据此判断,殿下应是不舍得让姜内舍人深陷泥潭,卷入此事。”
文照微微颦了颦眉,颜贞偷偷睁开眼的时候又被折子敲了一下,比上次的力度稍重一些,但仍算是轻柔。
还不等她委屈,就听见文照说:“闭眼作甚?先去叫姜婉过来,再去公主府宣长乐入宫见朕。”
颜贞不会耽误文照的正事,匆匆应了声“唯”就去叫人了。
*
凤台还是那个凤台,只是今日更加肃穆。
一进殿,莫名的威压审视和凝重几近窒息的氛围扑面而来,姜婉呼吸微重,不出差错的行礼,一丝不苟。
文照没有分半个眼神给她,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吐露。
圣后没说“平身”,姜婉只能跪着,维持着叩首的姿态。
紫檀木制成的地板细腻寒凉,一股寒意从额头传到四肢百骸,姜婉轻轻颤了颤,心间泛起不太好的预感。
直到内侍通传:“圣后,长乐公主请见”,才打破大殿内暂时的寂静。
文照抬眸,对着内侍下旨:“让她在殿外跪着,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起来。”
内侍称“唯”,小步疾走告退。
姜婉思绪飞转,思索着困局的缘由和出路。
暂时没有头绪,但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文照一定不想看见她无动于衷。
她必须在文照面前为长乐做到能做的所有。
姜婉猛地抬头,正对上文照的审视。
“圣后,早春寒凉,春雨绵绵,殿□□虚气弱,淋不得雨,望您三思。”
文照轻笑一声,只说:“姜内舍人该重新学学宫规,朕,让你抬头了吗?”
姜婉不在乎文照的咄咄逼人,她一个劲地叩首,头和木板相撞的“砰砰”声在沉寂的大殿中愈来愈响。
文照眼眸深晦,半晌,缓缓吐出两个字:“够了。”
她把桌案上长乐写的那本折子扔到姜婉面前,示意她打开看。
姜婉了然,一目十行地看完。
和她们议定的策略分毫不差,长乐准备找东魏国寺僧法明等人,撰写四卷《大云经》,言:圣后乃弥勒佛下生,当代替大盛令氏为阎提主(人皇)。
公主一系公开为圣后登基的法理站台,所以,究竟是哪一步出错了呢?圣后何以如此愤怒?
姜婉思绪再度飞转,只有零星半点的灵感偶尔一闪而过,拧成一团乱麻,捋不清,抓不住。
文照冷哼一声,讥讽道:“朕听闻,神都上下都叫你姜内相,朕看呐,盛名之下,名不副实,不过如此。只在狐媚惑主上略有所得罢了。”
狐媚惑主?
姜婉抓住文照给的这根线,串联间想明白今日种种。
她叩首再拜:“圣后,臣姜婉,生性凉薄,自私自利,不愿意卷入神都的漩涡,这本折子,殿下本欲命臣上奏,臣不愿,是以百般媚惑殿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殿下只是一时不察。”
文照睨了她一眼,颦眉道:“杖二十,再有下次,朕不会留你在长乐身边。”
又吩咐内侍说:“去问问长乐,愿不愿意让她心尖尖上的姜内舍人,重新上一下这道折子。”
姜婉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内侍回传。
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听到什么答案。
内侍回来的很快,面露难色,回禀:“圣后,殿下说她不愿。”
姜婉想,她应是没撒谎的,她确实生性凉薄,听到这个答案,隐秘的欣喜在心底漾开,翻涌出甜甜的浪花。
只是,太甜了,甜到她眼角氤氲出一片水雾。
思绪空白,她听见自己说:“圣后,臣,愿意去劝殿下。”
声音涩哑,带着明显的鼻音,演到入戏,不分真假。
文照不置可否,她再度埋首于案牍之间,不在分半点心神给姜婉。
春寒料峭,雨天的春风穿过敞开的殿门,刮来晚冬遗留的寒凉。
大殿一片寂然,姜婉不禁打了个寒颤,在这座皇城,没有人能与文照的意志相抗衡,她所能做的,不过是让磕红的额头再度与紫檀木地板相撞。
砰砰声影响不到文照,颜贞从殿外进来时,姜婉额角慢慢渗出的血丝已经染红一大片木板。
令月是快马加鞭进的宫,颜贞没有那么好的马,也没有那么好的马术,比令月慢了整整一个时辰回宫。
她在殿外看见雨里面色苍白、瑟瑟发抖的长乐时,已经有所准备,进殿看见姜婉,才知晓情况远比她想的更糟。
看来这次,不是政治场上的作秀,圣后是真的愤懑不满。
颜贞走近文照,顿首行礼:“圣后,臣颜贞,有事密奏,请屏退左右。”
文照眸色深深,定睛看了一眼颜贞,吐出一个“准”字。
颜贞不动声色,扫一眼姜婉,对她说:“姜内舍人还不快快退下,本官有大事要上禀圣后。”
姜婉抬眸,又重重地磕了一次头,算作感激,她失血过多,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一下,跌跌撞撞地往殿外走。
文照屏退左右,看不出喜怒,问:“说吧,何事?”
颜贞勾了勾唇角,嬉笑着回:“当然是圣后的心事。”
文照冷哼一声,殿里好像比方才更冷,连颜贞都打了个哆嗦。
她收起笑意,一板一眼地回:“臣入殿前,见了殿下,春寒料峭,春雨寒凉,殿下跪了许久,恐怕会染疾,臣知圣后,望殿下成才,但若是人没了,所有期望都将成空。”
文照怔默片刻,只说:“你倒是了解朕。”
但到底没在多说。
颜贞自觉地闭嘴,文照冲她招招手,她上前,从圣后案桌上拿取了一些不要紧的请安折帮忙处理。
*
令月来时太匆忙,只穿着单薄的一层衣物,她跪在殿外空旷的地方,雨水顺着湿透的长发流到脸颊,又顺势而下,钻进衣物下的肌肤。明明衣服已经湿到紧贴皮肤,那些细小的水珠还是能见缝插针。
她冻到一阵一阵地发抖。
乌压压的黑云吞噬了神都的天,漂浮在头顶,压的极近。
单薄的人影和广阔的乌云天相对比,显得茕茕孑立,好不可怜。
姜婉从殿内走出,没了礼仪束缚,疾步跑到令月身边,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令月抬眸,看见姜婉额间鲜艳的红,眼睛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姜婉伸手,描摹着她的面容,感受到手心滚烫的热意,才确定是泪。
“阿月,别哭,听我说。”姜婉伸手揽她入怀,同样冰冷的两个人依偎取暖:“答应圣后,我愿意的。神都上下都知晓,我姜婉,是长乐公主的人,纵使不上折,我也逃不开。”
令月伸手,想要抚向姜婉额角的伤痕,又不敢触碰,只虚虚地停在那,她怕姜婉疼。
天地静谧,她们只能听到两颗心脏的跳动。
“好,阿婉,我答应你。”
令月拉着姜婉起身,牵着她到了殿檐下避雨,细致温软地叮嘱:“阿婉,你在这等我,伤口不要再沾水了。”
语毕,不等通传,她直直往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