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的日子定在正月初一,岁旦。
依大盛习俗,每年元日会在含元殿举办大朝会,凡在神都的官员都要参加,各地的地方官也必须派使者或自己亲自进京朝贺。
距离废帝不过二十来日,除了京畿附近的几个州收到了消息,其他地方的官员尚不知道。
文照选的时间非常巧妙,元日之后,皇位更替的消息将随着“文明”这个新年号传遍全国。
远在地方的反动派将和帝国的忠臣们同时获知这个信息,也就杜绝了他们借着信息差搞事的可能。
有裴炎这个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参与废帝,再加上令显的惊人言论传遍神都,所有人都会知道,圣后废帝,合乎法理,哪怕心里不认同,明面上也挑不出刺。
这将在最大程度上减小地方的反动力量,毕竟,名正言顺在关乎政治的任何时候和任何事上都一样重要,谁都讲究“师出有名”。
新天子的名字叫令旦,正巧与今天这个日子也挺搭的。
他只比令显小四岁,是文照与先帝最小的皇子,显庆年间颇受宠爱。
本身也争气,才情上佳,写的一手好字,一字千金;作过几首好诗,广为人知;性情温和,又经常举办一些文会,于是得了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头,在士林中也颇有声望,是以裴炎视他为明君圣主,想要把他打造成尧舜之君。
大约是年岁在兄弟姐妹中最相近,令月和这个兄长的关系从小就最为要好,前世他能坐稳帝位,长乐功不可没。
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袖手旁观?
其实令月早就有了答案,令旦无非是觉得,神都十率在她手上一日,他就片刻也睡不安生。
有令基效劳,他不用背忘恩负义的名头,只要在事后假惺惺的哭上两次,从此以后,就能睡个安稳觉,大不了退位当个太上皇,稳赚不赔,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道理令月当然都懂,她可以不在乎令基绞尽脑汁对她百般诋毁,成王败寇,她对白眼狼顾念亲情,败了无话可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连婉儿的坟也不肯放过,那个她亲自养大的侄子,当然懂怎么戳痛她的心。
只要想到那个场景,令月就克制不住的心悸,气血上涌,脸色涨红,她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出异样,只能拼尽全力地压下杀意,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还不到时候,只有坐到那个位置上,坐稳了,才能真正保护阿婉。
直到繁杂的仪式结束,文照在紫宸殿宴请众臣,令月才抓住时机,离开了这个让她略感窒息的地方,她怕再待下去,真的会忍不住冲上去,给那个坐在皇位上装傻子的人一刀。
走出含元殿,走在刚扫完雪的宫道上,北风呜呼,她冻的清醒一些了,却比重生回来之后的任何一刻,都更想见到姜婉。
这种想念,挤占了她心脏的全部,像蜿蜒的藤蔓缠绕在上面,慢慢收紧,又痒又酸涩,还有一点点的疼。
只坚持了片刻,大盛长乐公主令月,正式向欲望和爱投降。
她的欲望是,想见她。
她的爱是,她。
*
姜婉的住处离含元殿很远,长乐没有乘轿辇,只是自己一个人,疾步走向想去的地方,去见想见的人。
细小的雪花绵绵不绝,令月的思绪飘回那个冬天。
彼时姜婉刚入掖庭,令月早前便听说过这位名满神都的姜小娘子,对她甚是好奇。
那年,也是一个岁旦日,她在和父母兄姐度过一个愉快的家宴后,突发奇想,在回寝宫的路上溜去了掖庭。
那是宫中最低下的地方,把人性的恶展现的淋漓尽致。
她亲眼看见那些用词极尽肮脏的打骂凌辱,和那些人见到她时的巴结讨好。
宫里的人最精明,只看她的衣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她对这个地方充满恶感,一刻也呆不下去,只想转身就走。
但为了见一见传闻中的姜小娘子,她决定暂时忍耐一下,随便指了个人带路,她跟在后面百无聊赖,心里默默想:要是让阿娘知道,这的人估计一个也活不了,还是先不告诉阿娘了。
敢在长乐公主面前说污言碎语的人,当然活不了。
走到姜婉住的院子门前,令月挥手让带路的宫女退下,自己进了庭院。
这里冷僻幽静,直冒寒气,没有炉子没有碳,小公主一进门就直打寒颤。
她的耐心极速下降,几近告罄。
院子不大,随便一看就尽收眼底,只有两间简陋至极的小屋和院中心有些年头的梅花树。
冬梅正开,被北风吹落。
令月无心赏花,心里的兴趣消磨殆尽,暗暗揣测:就算是神仙般的人物,落到这种肮脏的地方,也会染上污垢,变得无趣。
于是准备转身离去,“咯吱”一声,小屋的门顶着寒风被推开。
即使见过很多很多不同气质的美人,姜婉依然带给令月极大的震撼。
无关乎外表,只是因为,姜婉她,是扛着锄头出来的。
当然,她很美,毋庸置疑,即使是破旧不堪的衣物,也难以掩盖她的好颜色。
但这个锄头,实在和她娴静的气质极其冲突。
令月又来了几分兴致。于是立在原地,默不出声,想看看这位姜小娘子,到底想干什么?
姜婉扛着锄头,慢慢的在梅花树下挖着坑,她面色平静,一副从容不迫的端庄模样。
令月猜测,她大抵是不太舒服的,这个天太冷了,小公主手捧暖炉都觉得冻僵了,手指不可屈伸,更何况是扛着锄头呢,推己及人,这位姜小娘子的手估计已经冻裂了。
意志坚韧,令月暗暗赞赏,起了点惜才之心。
姜婉挖了个不大不小的坑,又进屋去,取了件旧衣物,放进坑里,而后填土。
雪花纷纷,很快又覆盖了她埋藏的衣坑,姜婉伫立着,默然无语。
不多时,她从坑边拾起一片梅花,吹落在坑上,又捡起一根被风吹折的树枝,在坑上疾书。
顺着她落笔的痕迹,令月猜出了她写的字:姜婉之墓。
真有意思,活人给自己立墓,令月的兴趣又多了几分。
最后一笔写完,姜婉转身进屋,将进门时,屋里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两行泪痕隐隐结冰,眼神却倔强坚定。
真是破碎又坚强,令月面无表情地转身,直到回宫就寝,姜婉那副神情,依然在她的脑海里不时闪现。
她大概猜到了姜婉的想法,无非是下定决心想在这宫里找一个人寻求庇护,但又舍弃不了十来年教育下养成的自尊心。
于是她亲手埋葬了过去的自己,把那个名门世家出身的姜婉,连同十几年的礼乐教化一起埋进了那个坑里,从此世间只剩下掖庭出身,为了活着不择手段的姜婉。
真是,和掖庭的其他人一样虚伪,没什么不一样的。
长乐高高在上,满是傲慢地想。
可惜,实在骗不了自己的心,压下砰砰直跳的心脏,进入梦乡前,令月咬牙切齿地想:姜婉,你最好选的是孤。
她喜欢那个既坚韧又脆弱的姑娘,她看见了她眼里燃烧的野心和决心。
这是令月和姜婉单方面的初见。
*
大盛佛教文化盛行,“步行”在佛文化里,是一种表达虔诚的方式。
令月其实不太信佛,准确的说,即便世界上有神佛存在,她也会先相信自己。
但她走向姜婉的每时每刻,都保持着虔诚的心,默默在心里祈求:保佑阿婉,平安顺遂。
现在想起那个衣冠冢,令月只剩下心疼,又有点不安,于是下定决心,马上就叫个和尚来做法事,给阿婉去去霉气。
她走的更快了,只想再早点见到阿婉。
可真的到了门前,又有点踌躇,该怎么让阿婉先说想我呢,令月叹气。
今天也是傲娇阿月(>y<)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