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明在阅览室值班、将回收和学生们随便放置的书籍归类，并且按照索引放回标签书架时，时不时会抬头往阅览室门口或者阅览室中座位上扫视。
他们混熟了之后，穆天宇经常来阅览室骚扰他，或者在他值班的时候指使他给他占座、占插头、提前预约很热门的新书，然后自己在寝室镜子面前磨蹭上几个小时，最后一身香水和定型喷雾的味道，拎着他的Mac,姗姗来迟，大摇大摆地推开微明放在位置上的灰色外套，一屁股坐上去，玩游戏。
搞得微明自己总是灰灰的外套、衬衣上也被那种香水的味道浸染。
有学姐戏称，靠鼻子就能知道穆天宇今天来阅览室了没有，他简直就是四楼西阅览室的空气清新剂。如果他换香水，整个阅览室都会知道。
对了，微明还曾经跟他抱怨过，说他的古龙香水难闻。“你big胆！但是恕我直言，难道你会对香水有什么品味吗？你衣服上都是一股碱味。”
“那个不是碱味，是用草木灰和染料浸泡染衣服的味道。”微明解释，“我的衣服很多都是用旧衣服改的，我姐姐们可能怕我介意，都重新染过。”
“你穿女孩的衣服？！哈哈哈哈哈，怪不得你这么~~乖！”穆天宇嘲笑他。
“我家有两个姐姐三个妹妹，小时候长得快，给小孩买衣服不合算。”
穆天宇是独生子女，不太理解这些：“那你直接承认对香水没品味吧。”
“我觉得跟这些人造感很强的刺激性气味相比（这个用词不禁让穆天宇气得瞪大了眼睛“哈？！那可是古龙香水！”，学姐们都笑了起来），自然状态下的味道，树林，雨后的空气、泥土、青苔，松木的清香，茶园的风，橘子和柑子成熟的时候，清新干净的味道，都更好一点吧？”
“你还真会说——木质调和柑橘调，get。”
穆天宇就换了香水。
由于他总是坐在靠近微明所在接待台旁边，靠阅览室入口的位置，女同学们走进来，都会深吸一口气：“哇，四楼阅览室空气好清新啊！像松林里的味道！好好闻，都舍不得走了！”
穆天宇就炫耀地对微明点点头，然后站起来，走到微明工作台的对面，将衣服上的香水味道像做化学实验那样，扇风吹到微明鼻子里。
“怎么样？”
“这个好多了。”
“什么好多了，荷尔蒙魅力绝杀好么？！”
微明抬起头笑笑，却发现自己原来陷入回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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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天宇知道微明是那种雷打不动的人，无论自己和他闹成什么样子，他晚上都还是会去爬虫小组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穆天宇感到很委屈，他知道也许微明没有做错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人际交往尺度的自由，微明也从来没做过对他不好的事情，反而一直被他支使着——但他就是委屈。
就连明显自己和他闹翻了，他也还是那么平静、友好；穆天宇能够想象，如果和他突然碰面，他也还是对着自己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哪怕自己摔门就走，微明也还是这样，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如果别人问起来，就算自己任性，和谭力力闹得不愉快还有一句“渣男”可以作为吵架的借口，但如果别人问“穆神你跟微明怎么了？吵架了？打架了？因为成绩排名闹掰了？或者因为女孩争风吃醋了？”
都没有。
如果问起微明，也许他也会回答“穆神怎么了？这……我也不知道呀。”
就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对着一堵墙生闷气。
为什么只有我自己在生气？
莫名其妙！
他只能借口参加拉票小组，避开和微明尴尬的会面。连孟云峰也觉得奇怪：“穆天宇你为什么要跑来干涉我的活动？你天天去烦微明不行吗？他终于受够了你了吗？”
“因为我们今天要扫女生楼，靠你不行。”穆天宇挤出一个假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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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穆天宇的福，女生楼扫楼进行得很顺利，虽然绝大多数女生不是c院的，连法学院、经管学院、外国语学院这些美女辈出的院系也有被说动的。
也有可能是在一水儿的“盘靓条顺美女”中，坚持自己风格、始终笑呵呵地、不服输地去说服别人的谭力力太特别了吧。
路过篮球场的时候，突然有人阴阳怪气地道“C院这群变态，自己院里没有漂亮姑娘，就把主意打到颠倒黑白上。——这都什么玩意儿啊？真是赖馍一兜菜，丑人爱作怪。”
谭力力就在旁边站着呢！
“喂！学长，说话尊重一点。”
“呵，美就是美，丑就是丑，指鹿为马的是你们c院，——哦，自己院里没有美女，就找这种货色来顶替啊？？”对方很不礼貌地用手指了指现场宣发的谭力力。
谭力力虽然努力化了妆，但技术并不纯熟，现在斑驳的像只小花猫。
对方直接嘲笑起来：“像个画了面具的小丑。”
路过要去吃饭的王薇薇都看不下去了，赶紧冲上去给谭力力补妆，但是谭力力制止了王薇薇：“薇薇，谢谢你，不过没事儿，我干什么，他们都会这么说。”
“呦，这个倒是很漂亮嘛！”对面男生起哄“微微？”对面男生就带头唱起歌来。
这个字好像触动了穆天宇的某个点，他突然很暴怒地冲上去，拎着领头男生的领子，道：“向谭力力同学道歉！”
“她就是个丑八怪，怎么了！”
穆天宇一拳招呼在对方鼻子上，然后双方扭打了起来。
篮球场一下热闹了起来！
负责篮球场管理的校工吹着哨子恼怒地冲上来，试图让他们停下来。但二十郎当岁的两个男孩子打架，有年纪的校工还是不太敢招惹。
穆天宇脱掉外套，清秀的脸下面是一身腱子肉；对方也一看就是经常运动的身板。他们俩果然一会儿就像摔跤手那样陷入了地面肉搏，围观的男生女生们有试图拉架的，又跟着起哄的，简直热闹非凡，胜过了任何一场球赛。
此时孟云峰和微明正好闻讯赶来。
穆天宇正骑在对方身上用拳头砸对方的脸；但对方也非常专业地用拳头挡住脸，似乎练过拳击，然后瞅准机会一下把穆天宇掀翻在地。
微明瞅准这个机会拎住穆天宇的脖子后面和腰带后面，一拽，把两个人分开了。对方的球队的同学看到，也赶紧上去把对方按住。
微明的行动敏捷地让围观的男孩女孩们有点吃惊，看上去瘦弱、总是有点驼着背的微明胳膊居然像长臂猿一样敏捷而有力气。
就好像他无数次进行过攀援运动一样。
穆天宇气还没消，他还想要往前冲，却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在地上。
“穆神你脸怎么这么红？”
穆天宇的脸像喝醉了一样红彤彤的。
恍惚中他感到微明那双布满了伤痕、老茧的手移动到他额头上，然后说“他发烧了，快把他搞到校医院去，千万别让导员知道。何乐醒你照顾谭力力！你们最好也快点跑！”孟云峰、张超赶紧一起架着穆天宇往校医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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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天宇挂着点滴，低落地在口罩里发出嗡嗡的鼻音，像是一只委屈的小狗：“行了，我知道，不是你的错。算我不对，就这样吧。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他以为微明会点点头就离开。
没想到微明却在他床边坐下了，然后认真地看着他。但穆天宇不太愿意抬头看微明——当微明认真地注视着你的时候，那双眼睛会变得很深，很黑，好像很多话都汪在那深深的潭水里，你只能感到真诚。
像凝视深渊。
你会失去理智的控制，忍不住想要问出心里真正想问的话，那些在日常生活、琐碎的成绩、绩点的比拼、竞赛和素拓加分之外，不会考虑的，太过理想主义和天真的话：
你对我来说这么重要，为什么你不肯把我看得像我看你那样重要？
难道这种崇高而纯粹的情感，是我不配在这个庸俗而喧闹的世上获得的吗？
难道热情只在我一个人心中徒然地燃烧，其他人只不过是在看一个屈原投江一样疯狂的笑话吗？
那我就不说了。
让热情冷却吧，就像每个理想主义者必须遇到的那样。
所以穆天宇不能看微明的眼睛，再看下去，他就要哭出来了。
微明还要再次确认：“是因为我不肯告诉你手的事情吗？”
“其实也不是，算了，那不重要了。你就当我是一时上头吧，我说过，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微明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组织语言，又好像那语言很难吐露：
“是因为，你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我却只是把你当做扶贫办的一个工作人员吗？”
原来他知道啊……
他不光知道，还说出来了！
这下穆天宇剩下的就不仅仅是伤心和失望了，而是尴尬了，就像你去跟人家表白，结果人家发了你一张“好人卡”，而且发出像公交车读卡器一样、字正腔圆的读卡声“滴——好人卡！”
Md，明明知道是张好人卡，系统你TMD为什么还要读出来！
——他马上就要恼羞成怒了：
穆天宇气得直接从病床上跳下来，双手捏着微明的领子，把他按在病房的隔板上，由于手的位置太高，点滴的输液管立马回血了，长长地一段殷红色的静脉血，在两人面前晃荡：“喂！”穆天宇用尽自己最后的克制，“你给我出去。”
“我没有！——我没有把你只是当做一个扶贫办的工作人员！”微明也从来没有面对、和表达过这么激烈的情感，他也只能用吼的，
“可是……，你太好了……”
极其纯粹、热烈的理想主义的情感，如果不能以对等的热情相回报，那任何回应都是徒劳，都会被当做是怜悯和侮辱。
穆天宇没有留给微明退路——而且此时微明再次虚弱的语气，让穆天宇再次当做了拒绝。
唤起了他心中的伤痛回忆。
一直是耀眼的男生头子的穆天宇，其实一直没有什么死党。
他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他从一群人，到另一群人。他永远在中心、光芒四射，他永远主动付出，展现善意，也永远被凡人所抛弃。
“小宇，对不起，你太好了——你琴弹得那么好，长得又帅，和你一块玩儿，其实我一点都不高兴。我妈，我亲妈都更喜欢你——你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我压力太大了！现在我们终于上完钢琴课了，终于可以不用看到你了。
因为你，我恨钢琴。”
“穆天宇，你是校草，但我也不差啊——我不就是没你长得帅吗？长得帅了不起啊？！所有的女孩都喜欢你，我永远活在你的阴影下，谁会看到我的努力，谁会看到我的自尊？”
连他曾经试图在一起的女孩也说：“对不起，穆天宇，跟你在一起，我会自卑。”
他被人仰慕，也被人嫉妒。
他孤零零地在人群中央。
他一点都不高冷，却被迫远离人群，他只能以居高临下的状态去接近他想接近的人，却从来没被体谅过。
他热情地伸出的手，总是悬在半空，被别人礼貌而克制地拒绝。
“不可能，传奇的男神穆天宇怎么会哭着向人乞求友谊呢？不可能！”
他简直像屈原一样，因为满腔的赤诚被认为是疯狂。
理想主义者真可耻，而且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我好是我的错吗？！——不要告诉我你自卑，不要告诉我你那可怜的自尊心，我听够了！”
“不是的！穆天宇，我想告诉你的是——（微明真的只能吼）
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好到像在做梦一样！
每次我以为我会逃避的时候，你都选了勇敢，你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情！你帮同学补习，你帮谭力力选校花，你帮同学打架！
都是我想做而不敢做的！”
这下轮到穆天宇震惊了，他缓缓放开了捏住微明领子的手。
“所以我害怕，如果有一天，我们分班了，我们各奔东西，就像美梦突然醒了——我就像从一个彩色的梦境里，突然跌回到灰色的现实。
你知道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斯巴达人怎么叙述自由吗？自由，如果你曾体会过自由，哪怕只有一天，你余生都无法再忍受作为奴隶的生活。
我不是没有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
我只是作为奴隶在害怕自由，
我只是长久地生活在黑夜里而害怕太阳，
我只是害怕有了朋友之后，如果有一天我再回到一个人，就再也没办法忍受漫长的踽踽独行了。”
穆天宇愣住了。
如果他是一个浪漫主义的西西弗斯，那微明，他一定是个诗人。
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打动人心，简直像普希金的竖琴一样，一下一下地弹响在他心里，
在他空旷的心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他想。
穆天宇睁着眼睛，盯着微明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放开了他，懒散地躺回病床上去。
然后头不看微明，埋在枕头里：“你big胆，普通话这么烂，还敢在我面前卖弄文采——书看得挺多啊！
去给我打饭，还有帮我把《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借过来。”
微明知道穆天宇已经别别扭扭地原谅了他，就非常自然地去穆天宇外套里翻饭卡。但是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呃……那个是我随口编的，也有可能是《荷马史诗》或者只是《斯巴达三百勇士》里的台词。”
“不管！”
“你个死傲娇！”
“你个死宅男！”
这是谭力力突然出现：“喂，你们两个!不要再打情骂俏了好吗？！
原来我还有点愧疚的，觉得穆神是为了我打架——
结果根本就不关我的事，哼！
还有你们知道《荷马史诗》是什么级别的文献吗？你们要不要去读一下苏格拉底的《会饮篇》？”
“？”
谭力力看他们俩都没有读懂，接着说：“那我可以问一下你们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吗？”
“詹尼佛康纳利！”
“渡边麻友。”
穆天宇瞪着眼睛：“微明你好变态啊，喜欢日本的AV□□！”
“什么av□□！？马玉玉是正经可爱的王道偶像好吗？没有绯闻的王道偶像！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我看你才看了很多AV呢！”微明红着耳朵怒斥。
“当然要看啊，大学必修嘛！不然你还打算处男挂着科大学毕业吗？大二是找女朋友的最好时机。因为学妹就要来了！”
“滚！”谭力力怒而摔门，“你们没一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