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1174做了一个梦。

系统是不会做梦的，但这确实是一个梦。

它看见了天花板，被涂成黑色，再绘制上星星与月亮，圆形的月亮里镶嵌着一盏灯，星星们覆盖上一个个荧光贴纸。开着灯，月亮便是太阳，关上灯，星星们在闪耀。

这是一个孩子的房间，它如此判断。

与天花板的风格相似，房间的家具多为黄色与蓝色。

孩子的床很软，好像是天鹅绒做的，海蓝色的床垫，天蓝色的被子，仿佛睡在海天之间，一个个淡黄色的抱枕就是海上的船，天上的云。

淡蓝色的地毯有很多绒毛，却被家人打理得干干净净，踩上去就像踩在云朵上，柔软而安全。

深蓝色的书柜占据了房间四分之一的面积，它们都不高，小孩子只需要稍微踮起脚就能拿到最上层的书籍，现在它反而要弯腰才拿得到了。书柜里的书大部分已被翻得松散，只好包上书皮保护书页，而书皮也得到了精心挑选。

与书柜放在一起的便是书桌，桌椅的边角都是圆弧的，保险起见还在边缘贴上了一层绒布。桌上摆着许多本子和彩色笔，笔盒里塞着好几张鲜艳的贺卡，却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许久未被使用。

E-1174观察了一圈后，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体。它死去太久，已经忘记了如何用人类的身体活动，只好慢慢地尝试，并希望肌肉记忆能够给点力。

驯服了好一会，E-1174终于成功站了起来，这让它信心倍增，迫不及待地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成功栽倒在地。

孩子倒地的动静引来了母亲，她是个标准的家庭主妇，美丽的样貌在无尽的家务中被磨损，留下沉积的色斑和浅浅的皱纹。

母亲打开门后惊呼一声，赶紧将孩子扶了起来，心疼地查看哪里受了伤，直到确认确实无碍后才松了一口气。

“信人啊，你刚刚怎么了？”

E-1174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正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具身体就自己动了起来，比E-1174操控的时候要顺滑得多。

信人安抚地笑了笑，说道：“只是做了个噩梦，被吓醒了脑子有些迷糊。”

听到这个回答，母亲赶紧拍了拍信人的背，半恼半笑：“今天可是你生日，就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我已经做好早餐了，换了衣服就赶紧下来，别迟到了。”

“我……今天要上学？”

母亲眼神古怪地摸了摸他的头，确定没有发烧，以为只是他在故意撒娇，便严厉地拒绝了：

“哎哟，我的孩子不会是被吓傻了吧？生日可没有不用上学的特权，作业也得写！”

E-1174这时发现身体的掌控权回到了自己手上，原先的不适感也消失了，就像原装一般丝滑。

它驾驶起这具身体跟着母亲走下楼，来到了这座房子的客厅。客厅看上去和小樱的家布局很像，一看就知道是个温馨的家庭，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

父亲和两个弟弟妹妹已经等在桌前，今天的早餐非常丰富，有三明治和溏心蛋，中间还摆了一碗水果沙拉，看来是沾了哥哥生日的光。

E-1174顺着身体的记忆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试探性地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不出所料的吃不出味道。它又试着吃了几口沙拉，除了食材的质感什么也尝不出来，像在嚼着一张张纸团，咽下去后也感觉不到肚子里进了东西。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它还是硬着头皮吃完了早餐。

好在梦境总是会忽视不合理的细节，家人们都没发觉“信人”的异常，一如既往地谈论着日常。这个家庭的男女主人都是学校的老师，一人教数学一人教国语，连带着三个孩子都很喜欢学习，从小就是镇里赫赫有名的做题家。同时家里经济也不富裕，两人的工资扶养三个孩子已经有些困难，但奇怪的是E-1174在身体的记忆里找不到生活拮据的迹象。

这对夫妇真的很爱他们的孩子。

“对了，信人，你那个朋友不是要来和你一起上学吗？”

“叫……小真是吧？你要是吃好了就赶紧出门，别让人家久等了。”

母亲催促着，E-1174却没能从身体的记忆中找到叫小真的人，带着这一好奇心，它匆匆做完流程便提着书包打开了门。

信人家是经典的一户建，门前还有一个微型花园，被女主人塞满了心爱的花卉，此时正绽放着。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少年，他正无聊地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子，听到开门的声音马上转过身，大大咧咧地问好：

“信人，生日快乐啊！”

这个被称为小真的少年面容模糊，像被覆盖上了一层马赛克，E-1174下意识地想要用自己的权能去查看，却什么也没发生。毕竟这是一个梦境，它现在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高中生。

“要庆祝还是等晚上吧，现在还太早了。”

“可是按照出生时间，你是凌晨出生的，要是晚上再祝福就太迟了。”

“唉，说不过你。”

E-1174看着身体与小真例行拌着嘴，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它确信自己生前并没有来过日本，但这些街道风景却非常清晰，就像自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甚至能想起街角的商铺卖过什么商品，它曾掏过哪棵树的鸟蛋……人脑可真神奇。

学校离家不远，只需要走十分钟就能到，这一路上有不少学生骑着自行车路过，还有的是家长骑着摩的，后座坐着孩子，和E-1174以为的日本高中生上学方式不太一样。

到了校门口，门口竟挤着许多人，还有的轿车被电动车狭路相逢，互不相让，把本就不大的道路堵得死死的。等走近了，E-1174才发现门口设了许多关卡，门卫和老师们正拿着电子扫描仪检查着进门的学生，听谈话声好像是在搜查手机。

这个时候，E-1174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感到熟悉的原因——这不是它生前的高中吗？！

它慌忙抬头，校门的牌匾上正用金属浮雕出一段飘逸的中文：XX市第一中学。

再低头，门口站着的老师样子也很熟悉，这中学老师标配的土色衬衫，洗得发白的长裤，浪荡不羁的豆豆鞋——上辈子的班主任！

E-1174两眼一黑，差点与世长辞。

…………………

然而，接下来的校园生活与上辈子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或许是因为背景被放在了日本，万恶的住校和晚自习都不存在，一个班的人数也只有四十多人，整个学校都显得空旷不少。学校种植的芒果树也被换成了樱花树，正好是樱花开发的时节，成排的樱花树缀满花朵，道路也铺上一层淡粉色，师生行走在其中的样子就像从漫画走出来一样。

上课的学科也少了好几门，只有六个科目，而且难度也只有初中水准。当然，语文课也变成了国文课，E-1174看着昔日的语文老师在黑板前用日语讲课，黑板上也写着日文，有一种荒诞的感觉。同时它还是第一次听懂了数学课，这简直是奇迹！

体育课也正常上课，频次也从每周一节变为每周三节，学生们可以尽情享受完整的体育设施，甚至还出现了游泳池！这个身体居然还会游泳，这是E-1174从未掌握的技能，在水里漂浮的感觉意外的美妙。

所谓的朋友小真在进入学校后便消失了，E-1174的身边被上辈子根本不熟的同学占据，性格也被换成日剧中的好好学生，同学们都和谐相处，互帮互助，仿佛真的存在友谊的魔法。

而作业，那能叫作业吗？和上辈子的课堂小练习一个份量，E-1174直接在课间就写完了，甚至还觉得不够写。

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的，高考吗？

总而言之，这个高中虽然用着E-1174上辈子高中的皮肤，内在却是完全不同的，增加了日高元素的同时，还完美剔除了所有缺点！

要不说是梦呢，这真的是梦里才会有的。

E-1174美美地享受了一天的高中生活，课后还参加了人生的第一个社团，虽然只是普通的绘画社，它也不会画画。等到回家的时候，那个小真又出现了。

依旧看不见面容，E-1174甚至无法感知到对方的身高和身材，好像看到了，却无法录入大脑，只要别开视线就会将其忘的一干二净。

“信人，今天过得怎么样？”

“很开心！”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开心成这样，是遇上什么好事了吗？”

夕阳之下，E-1174所见一切都蒙上橘黄色，边界也变得朦胧，明明看不见，它却知道小真一定在笑着。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很开心。”

“是好事啊！”

“为什么？”

“你的开心没有理由，那不就等于你是在真的开心吗？”

小真的身影在光芒中渐渐模糊，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参杂着令人恶心的机械故障音，仿佛要将耳膜刺破。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扇门，突兀地立在那里，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E-1174发现自己彻底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视角上浮，变成了一个游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信人”打开门，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全白的房间，只有几平米，桌子和椅子拥挤地摆放着，医生坐在最里面的角落，看向E-1174。

他有着淡黄色的虹膜，瞳孔却是灰色的，盯着E-1174的眼神里没有任何可辨别的情绪。

“梅林？”

不知为何，E-1174的脑中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

可，医生的名字好像不是这个。

没能让它思考太多，面前的人突然笑了，与教科书上一样标准，他的嗓音有一种莫名的空洞。

“找到你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间如镜面破碎般撕裂，变成一块又一块碎片，散落在虚空中。

它又变回了一个小小的光点，隐没在碎片折射的辉光。

碎片中闪过一幕幕画面，一个小男孩刚刚出生，被父母一同抱在怀里，放肆地哭泣着。一个少年坐在窗边，手里捧着被翻皱的书页，看向湛蓝的天空。一个病人躺在病床上，家人们围在他的身边，他沉默不语，人们放声大哭。

还有，一个蛋糕，一根蜡烛，一段歌声。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