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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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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二年,伏暑将过。

烈阳高照,青翠的垂柳叶条泛起一丝淡黄,轻风夹杂着微凉,一切仿佛都在暗示着充满蝉鸣的盛夏即将画上句号。

离暑假结束不剩几天,清江开明的校园从外看来没有半点人烟气。

校会议室内,鹿星桃坐姿端正,穿着件泰式短袖衬衫,深蓝色的长裙下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脚踝,俨然一副文静乖巧的模样,是让人第一眼看上去就招长辈喜欢的孩子。

水灵灵的双眸睁得铁圆,双手搭在膝盖上,看似很认真,实则听着大人们侃侃而谈的说话声以及校园里回荡的蝉鸣交错重叠,她只觉得索然无味,甚至像催眠曲。

“鹿星桃同学的文科成绩还是相当不错的,在咱们清江开明也能拿个不低的名次来,是个不错的苗子。”

清江开明的年级主任坐在深黑牛皮的小沙发上,大圆啤酒肚朝外□□着,美名其曰文人满腔墨水,保温杯里泡着的枸杞茶常年从不离手,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缝,正仔细斟酌着小姑娘在杭城时的期末成绩单和市里排名,嘴里念叨着很多车轱辘话。

接着,他又把成绩单递给一直在旁边沉默寡言,看起来有些干瘦的男人:“老张,你看看怎么样,来原户籍地准备参加高考的,转到你们文科班去?”

鹿星桃随即把视线稍稍转移到这位「老张」身上,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手里翻着一本不知名诗集,皮肤有点黝黑,表情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保持着很古板的状态。

和想象中的大差不差,在名校的威望下,很多老师都带着一张刻薄的面相。

张安闻声,放下手里的诗集,接过那张被递来递去的成绩单,用眼睛上下快速扫视,而后,用浑厚的腹腔发出一声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嗯”算作回应。

态度敷衍的很。

让在场的人略显些许尴尬。

约莫半分钟,在几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下,他总算接着那句“嗯”继续下词:“文科确实挺不错的,但理科不太扎实,还有可以提升的空间,你们家长多带着上上心,高考不止考文科。”

鹿星桃在理科方面的确短板,不过在杭城那会儿至少分够用,不谈多好,好歹能拿个中等的排名,结果到江苏这里只能挨个没基础的话。

可能是碍于小姑娘身旁坐着位仪表堂堂的「□□」;也或许是念于女孩子家家的脸皮薄。张安并没有把话说得太直接,反而用一句“还有可以提升的空间”来平替,就知道这人会看菜下碟,情商不低。

舅舅林昭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这确实是我们这些当家长的失责,学习方面的事儿我们没怎么多问,以后还请张老师多多担待哈。”

“应该的,这哪儿说得上什么担待,当老师的能为学生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儿,也不枉我们这行了。”

年级主任紧随其后道:“张老师说的没错,学校的教学质量还是很稳定的,进度可能没开明班快,但秉着公平公正的态度,从前两年开始我们就一直在往实验班输送优秀教师。去年咱们学校参加市物理竞赛,实验班就出了那么个「神仙」夺冠。”

这个实验班的“神仙”,鹿星桃前两天逛学校论坛的时候偶然看到过一眼。

清江开明虽然不是淮城排名最顶级的高中,但采用分班制的方式让升学率大幅增高,不少家长挤破脑袋想把孩子送进来。

总共十八个班分三阶,开明班自然是学霸满天飞,后来废除掉这个制度的其主要原因就是分阶导致的教学质量不稳定,无法均衡,实验班和普通班的升学率降低,有些家长还来闹过一阵,校领导商讨后这才决定今年让几个开明班的老师下调试试水。

开明论坛上最有名的三个人,其中就包含这位“神仙”。

原本学校挑出实验班的几人作为代表参赛时并没抱有多高的期望,充其量走个过场,不输的太难看就行,结果那位“神仙”直接给万年排不上前三的实验班破天荒捞个第一来。

瞧完全帖的鹿星桃只感到一阵降维打击,在江苏这种水深火热的教育大省待着,像她这种没天赋,只会啃书型选手压根排不上名号吧。

不过倒是好奇,这种拔尖的学霸是怎么被分到实验班去的;又怎么甘愿把自己划分为肉体凡胎那一类人当中的。

以后要和这种人在一级,那自己不是显得更平凡吗?

得到这个信息的林昭象征性地喜上眉梢,其实他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在夸大其词,但说得又句句在理,还是露出一种「百闻不如一见」瞻仰大师的目光。

不提还好,一提到那位「神仙」,张安有些不太高兴,蹙着眉,表情无法言喻,即想骂又想夸,可能二者皆有,嘴巴像是上了发条,开始诉起苦水:“到底说还真是个神仙,一上我课就跟磕了安眠药一样,我看除了老谭谁愿意惯着他,休过半年学,仗着自己在理科方面有点天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不成方圆,难管的很。”

年级主任:“张老师年轻的时候参过军,退伍军人,脾气有点爆,不过这样才能管住那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不让他们走弯路嘛。”

张安:“关键这个时期的孩子都有叛逆心理,像他那样的问题学生多的是,我要不管着点尾巴不得翘天上去。”

林昭喜笑颜开地捧道:“现在的孩子有几个不叛逆啊,得亏碰到像张老师这样对学生尽心尽责的好老师了。”

大人们的商业互吹总是一段很漫长的过程,听得鹿星桃眼皮如石墩般沉重,就在思绪即将放空时,林昭见时间差不多了,率先站起身来,拉着鹿星桃说着些感谢的话,准备道别。

小姑娘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双眼皮这会儿更加明显,但还是强撑着眼皮,嘴角勾出浅笑的弧度,看着很甜。

“能在贵校耳闻目染到几位教资那么优秀的老师,我这悬着的心也就彻底放下了,那我这小侄女还请各位多多费心。”林昭的语气平和,眼里含着笑。

“没什么费心事儿林书记,应该的。”

舅侄俩一块儿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年级主任还嚷嚷着要送他们,但被林昭随手找个借口给搪塞了。

金灿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走廊上,校园内除去蝉鸣开外,四处一片幽静。

突然一道中气十足的怒吼打破了这份恬静祥和的午后。

“喂,臭小子!”

“你翅膀硬了是吧?刚刚我去教务处给我来电话,说我们班来了个学生把文理分科表要回去重填了,你想干什么?!”

“什么玩意儿?你打算选文科?你没睡醒吧?”

“你知不知道文理分科对你们这个阶段来说有多重要,真以为这就是张纸让你随便乱涂乱画呢?这关乎到你自己的人生大事啊!”

“我平常是不是给你好脸给多了,马上给我把表原封不动的交回去!”

“听到没,臭小子?!”

“喂?!”

“还敢挂我电话!无法无天!”

比蝉鸣更响的是这五雷灌顶的无能狂怒,在空荡荡的教学楼里还形成了回音,舅侄俩从楼梯下去依然可以听到。

从楼梯间出来,林昭才有些担心地说:“这学校老师的脾气真够大的啊,一点就炸,你确定打算继续读书?现在后悔来得及啊。”

鹿星桃也是前段时间才刚到淮城的。

在高一期末前夕,每天戴着吸氧管,望着四周冷白色墙壁发呆的住院生活提前得到解放,半大的姑娘终于从那座充满消毒水刺鼻味的建筑物里逃脱出来。

起因是鹿家有遗传性的扩心病,确诊那天,鹿瓒和林念两个人快在医院吵翻天了。

当天下午三点,鹿瓒赶到住院部第一眼就看到林念拿着份确诊诊断书坐在病房门旁的椅子上,眼角挂着浅浅的泪痕,表情很平静,带着一种已经麻木的淡漠:“咱们闺女要是没确诊,你还打算瞒我多久。”

“没打算瞒你多久,只是——”

鹿瓒一时语塞。

林念出言冷讽:“鹿瓒,你太自私了吧。你骗我没事,大不了我以后守着寡,但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小桃?她不是你亲生的?那么小一孩子,从出生开始头上就悬着把剑。”

“林念,你先冷静一下,我当初还特意咨询过,说最低遗传率才百分之二十五,我才……”

小鹿星桃那会儿还没怎么搞明白生死的含义,手缩在大码病号服的袖子里,虚弱的使不上来劲,听到病房外两人因为自己而争执,懵懂的姑娘有心无力,只能在床上间隔性的低压哼唧。

直到确诊的第二年,鹿瓒在工作时突然发病离世,鹿星桃才一夜期间对生死产生概念,伴随而来的还有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小姑娘笑而不语。

林昭接着说:“出去玩玩不是挺好的,咱祖国那么多奇观异景,山珍海味还没见识过呢,总比你泡在学校里读书强百倍吧,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你的病只有利没有害。”

鹿星桃呵呵笑了笑:“那您跟我说说,我该去哪儿?”

林昭:“吉林长白山、内蒙古大草原、拉萨布达拉宫、还有直达西藏的绿皮火车,我想去还没时间去呢。”

鹿星桃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真谢谢您的好意哈,那些地方能让我上气不接下气,亏您还是个文员,巴不得我早死啊。”

舅侄俩打小就不对付,经常斗嘴,林昭也没多说什么,咂了咂嘴,打着官腔:“这位同志你的思想很消极啊,我只是给你打个比方,想让你趁着年轻多出去看看,开阔一下眼界,怎么到你嘴里成我巴不得你死了。”

鹿星桃仰头叹出一口气,笑笑说:“没兴趣,我觉得这人啊,就应该活在当下,与其整一些虚实又不合常理的事情,在我这个年龄,不正是在校园里享受青春的时候。”

老气横秋的话入耳,林昭忍不住笑笑,斜了她一眼,刚准备告诉她对于国内的学生而言,校园里的青春其实没有想象中的美好。

又心想这姑娘从小就爱自己拿定主意,十头马都拉不回头的主,再劝下去不就是多余吗,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鹿星桃的新家就在花街再朝南的小区,那是林念调职后单位给分发的福利房,离市中心和清江开明不到三公里远,还有直达的公交车。

市政委有个重要的会议林昭不得不去开,半路就把鹿星桃放下,还塞了些钱。

因为离家近,花街还是较为繁华的景点之一,平常客流量大,来往的人群多,真出点什么事肯定有人帮着打120,林昭也放心让她自己回家。

路上,鹿星桃用两根拇指和食指正反方向对贴在一起,比出一个相机来,然后对焦天空中那朵小狗造型的白云,中途还看到有几辆公交车停在斑驳的树影下,就像日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真烦人。

一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执意要把自己生出来。

又活不长。

鹿星桃得从花街里穿过一条小胡同才能看到自家小区,淮城南船北马,气候一直阴晴不定,前两天刚接受过两场瓢泼大雨的洗礼,导致胡同两侧的红墙都渗出一股返潮的霉味。

空气中夹杂着泥土湿润的淡香,踩着带有深绿青苔的石板,鹿星桃低头胡思乱想着,再抬头,周围已经是片完全陌生的环境了。

她左顾右盼一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出胡同了,可能是刚刚注意力没集中走错岔路口了。

鹿星桃正打算调头摸索的时候,忽地被一家看起来很低调的门面吸引了目光。这家店就开在几家抢眼招牌的店面中间,有种“大隐隐于市”的神秘感。

巴掌大的小院被几堵深灰色的墙围得严严实实,中间还搭着一扇低矮的栅栏门,半开着,阶梯是往下的,鹿星桃往前靠过去,注意到石砖墙上悬挂着的门牌号。

花街——19号。

仰头看,房顶上的纯木牌匾落着灰,上面还有用刀刻的一串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和中文,鹿星桃眯起眼睛使劲儿打量半天才看清楚刻着什么。

Sunset Flower House——落日花屋。

花店?

看着不太像。

还以为是新开业的鬼屋。

从外面看来死气沉沉的,没有丁点生机。

鹿星桃刚到没几天,对花街这种岔口极多的路还不熟悉。秉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想法,望门没锁,估计店还在营业,于是她就想着进去问问路。

下了几层台阶,映入眼帘的侧面是杂草野蛮生长的小路,手工木制的花架上摆着几盆已经枯到没法辨别出品种的花,不禁让小姑娘怀疑这儿是不是已经人去楼空了。

最里头的玻璃门紧闭着,轻轻朝里推,门上端挂着的风铃“叮铃叮铃”响,刚进来那一刻甚至有了种穿越到八九十年代的感觉。

店里的装修采用的中世纪复古风,那台陈旧的唱片机里播放着伍佰的《Last Dance》,有的时候会卡碟,整体颇有年代感。

鹿星桃慢悠悠地走进去,屋内灯光淡黄通明,墙上挂着一幅幅漂亮的油画,还有很多她没见过的花花草草。

小姑娘像是拿破仑发现新大陆似的,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到处溜达了几分钟,硬是没看到这家店里有人的迹象。店主人的心比天大,真不怕进来个小偷给店里东西盘空。

张望一圈没见到人,就在她打算换家店继续问路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小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有人谈话的声音。

里面居然还有一间小屋。

鹿星桃略微顿足,刚进来的时候没注意到,抬头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那间房的门虚掩着,一抹斜长锐利的身影穿过门缝落在走道上,透过缝隙往里看,沙发上坐着一个脸上挂着彩的少年,估计是和别人打架弄伤的。他的对面有个人正在给他上药,被门挡住了,视野盲区,看不清脸。

坐在沙发上的少年三庭五眼比例均衡,皮肤白皙,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棕色围裙,上面还有和牌匾上一样的文字,身材清瘦却又不单薄,肩膀宽阔平直,额前散落的发丝显得那双勾人的丹凤眼深邃无比。

非常标准的美人长相。

鹿星桃就跟一只竖起耳朵的兔子似的,明火执仗地站在门口“围观”着里面的情况。

也不知道是不是涂药那位哥故意使坏,用了点力气让沙发上的小美人疼得直叫唤,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声音沙哑又不耐烦:“宋景俞你他妈的不会轻点啊?!”

“……”

性情非常暴躁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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