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进入到第二项焚香。

墨兰有一双纤长温润的手，持了精工巧制的药匙，正细细拨弄炉火，平整香灰，香气袅袅升起。明兰精于刺绣，有一双更巧的手，也捻着一片沉水香放在隔片上，香气仿若有生命般聚集，又舒散开。

隔着淡淡的香烟，明兰露出迷茫而忧伤的目光。

她轻声道，“画帘静对博山薰，袅袅凌空幻五云。断续乍疑书倒薤，纤浓似织锦回文。银钩玉著微参悟，雾结烟霏吐异芬。坐卧相看常闭阁，蝌蚪省识气氤氲。”

这是吴毓荪的《香篆》，墨兰带着些惊异地回首看她，明兰何时也对课业这般上心了？

孔嬷嬷看过三人的香炉后，宣布明兰的香烟形态最优美，于是如兰又是垫底，她也不冤——她把香都烧糊了。

“也不知今日开了什么灵窍，突然这样聪明，”她有些气呼呼地嘟囔，怨明兰不是垫底。

明兰眸色又深，紧紧攥住手帕。

如兰却还觉得委屈，不忿着：连着两把自己都垫底了，最后一项插花必须要赢！不然母亲一定好一顿唠叨，说身为嫡女要如何如何。

孔嬷嬷已将一切收于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对比前面的，插花是最讲究悟性灵气的，外师造化内发心源，我只能领着各位姑娘入门，学学皮毛，具体如何配色，是冷是暖，是浓艳还是淡雅，如何君臣相佐，彼此映照，将要看姑娘们自己，这是一门可以修习终身的功课……”

“是，谨遵嬷嬷教导，”三个兰齐声道。

“四姑娘插的这瓶花倒是有趣，暗含哲理，只是配色欠缺，又是正红又是靛蓝，这两个都偏浓艳，不免相互抢夺了风头。”

墨兰闻言换了两支，“请教嬷嬷，这样如何？”

孔嬷嬷压住满意的嘴角，微微点头，“浓淡适宜。”

“我想将这束花送给祖母，老人家总在屋里少出来逛院子，多看这些旺盛热烈的花朵，想来也能心情更好些。”

孔嬷嬷的眼神更柔和了，“四姑娘竟有如此孝心，老太太一定会喜欢的。”

“五姑娘动作要快些了。”

可如兰越着急越做不好，她无恒性，抓起这个觉得好，抓起那个也觉得好，最后边拿边丢，瓶里没有几只花，而时间已经虚耗过去。最后时间不够了，只能胡乱的插了一束，都不用别人说，她自己都不满意，想要重做。

孔嬷嬷又过来了，她先给墨兰、明兰都提了建议，而后有些无奈地站到了如兰身边，“这……”

如兰泄气的趴在桌上。

“无妨，日后五姑娘多加学习，一定能够做出如意的作品，”孔嬷嬷也不好再打击她，只道，“我要回屋喝些润肺的，姑娘们先休息片刻。”

听见脚步远去，如兰才把埋在两臂之间的头抬起来了，“德容女工、管家理事学得好便罢了，这些东西学不学吧~”

其他两个人都没说话。墨兰在看《香约》，明兰望着花不知发什么呆？如兰只觉自己被两个庶出的姐妹都忽视了，越发羞恼起来。

看在小六帮她做了不少事情的份上，如兰自觉义气地朝着墨兰发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个庶女处处要强过嫡女，学这些精巧的玩意儿，将来嫁到哪家寒门蔽户能用得上？”

“那五妹妹是嫡女，将来要像华兰姐姐似的做侯府主母，怎么却学不好？”

“你说什么？谁要嫁到侯府去了，华兰姐姐的福分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如兰眼珠一转，“但是任哪家像样的人家来看，也看不上庶出的贱婢！”

这‘贱婢’正是她从母亲处学来的。

见两个姐姐又吵起来，如果是在往日，明兰一定会劝架，但今天她却像没听见似的，仍端坐在那儿，修剪花枝。

并没有走远的孔嬷嬷听了皱眉，忽然重回屋里，“姑娘们高声议论什么？”

她立即命盛家的丫鬟去请盛纮和王若弗。

盛纮和王若弗很快便过来了，见三个兰个个乖巧、低眉顺眼地跪坐在桌案前，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

“盛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嬷嬷说笑了，我将女儿交给您，您便是她们的老师，连宫里的贵人都要受您的教，何况她们？快快请讲，这几个不孝的若敢顶撞嬷嬷，我必严惩！”

盛纮态度良好，孔嬷嬷便说几句真心话，“自我到盛家，受主君主母礼遇，少不得要说几句忠言逆耳的话，否则也对不住我与老姐姐的情谊。”

“嬷嬷言重了。”

孔嬷嬷接着说，“盛大人是探花之后，王大娘子更出身太师府，对几个哥儿姐儿自来都是精心培养的，延请名师授课，衣食用度也都没有克扣半分，可在最要紧的规矩上为何却学小家子做派？”

“孔嬷嬷这是何意呀？”王若弗是真的诧异了。

“大家女儿当同气连枝、互敬互爱，未出阁时如此，出阁后更要如此，相互依仗在夫家立足，为家族谋福祉，可若闺中便将嫡庶分别挂在口头，动辄仗势欺人，那经年累月下来，难免不生嫌隙，这难道是主君主母想要看到的吗？”

“嬷嬷说的是，”盛纮立马表态，“从今日起，盛家不许再提‘嫡庶’两个字。”

“官人！”王若弗轻声抗议。

“这些面上功夫要紧，可更要紧的是姑娘们怎么想，”孔嬷嬷转过身来对三人道，“四姑娘聪颖好强，事事出色，却不曾对妹妹多些宽容，五姑娘虽言语有失，可你既然知书达理，就该担起劝导之责，这不是外人，是你同出一脉的至亲；五姑娘也该明白规矩嫡庶之外，还有人伦，还有姐妹情分，四姑娘年长，教导你时应该虚心静听，便是有存疑的地方，尽可禀告祖母母亲，请大人们教导，而不是一味冲撞姐姐，在家里有不顺，当然可以说几句玩笑话，可若是在外面呢？五姑娘也要与四姑娘争执？还有六姑娘，看起来你最没错，不曾在姐姐们争吵时插话，可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真是做姐妹的本分吗？须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来日姑娘们在外头与人交际，若还各自为营，争长争短，不用争出个对错来，外人就已经要笑掉大牙了，他们可不会说是哪个姑娘有错在先，而是会说盛家姑娘们不识大体，姐妹失和，这就有负父母待你们的一片爱心了！”

这宫里的教导嬷嬷还真是不一般，盛纮长叹，“嬷嬷说的便是我说的，在外人面前，从我和大娘子起，到华兰长柏长枫和你们，都是一体的，一人有丑事，全家都抬不起头来，听明白了吗？”

“是，女儿听明白了。”三人皆低头福身。

如兰咬着嘴唇不甘心，可也无可奈何，不敢忤逆父亲。

墨兰蹙眉思忖着，也觉出自己往日行为失当，正如孔嬷嬷所说，如兰与她血脉相连，同气连枝，即使一时驳倒了如兰终究也没什么意思，何况如兰心直口快，又没坏心，王大娘子与自家小娘的恩怨早已了解，又何必总与她针锋相对？自此收了意气，诚心待如兰。

唯有明兰，已热泪盈眶，她也悟了：自家阿娘的悲剧不仅仅是一个林小娘导致的，王大娘子也不希望母亲得子，父亲、乃至祖母对孕后的母亲都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的，如果他们有半分在意，当年自己也不会求告无门！

林小娘已经消失，她又该向何人复仇呢？父亲吗？她不敢。王大娘子吗？身为父亲的原配发妻，还有祖母护持，她也不敢。更别说……

只要想到祖母素日待她的好，她便再起不了丝毫恨意。

阿娘的遗言又在耳边，“不要出头，不要出头，要守规矩，要忍耐……”

是了，她只能守规矩，天地君亲，孝大过天，她必须把满腔血泪尽数咽回腹中，做祖母的好孙女，父母的好女儿，还有，姐妹弟兄的好姐妹。

日子还要往下过……

明兰擦干眼泪，继续听孔嬷嬷道，“因此三位姑娘都需得领罚，就罚抄五十遍《香约》，再跪两个时辰。”

王若弗觉得罚得太重，想要求情，却被盛纮瞪回去，在心里暗骂：好个偏心的！不提嫡庶难道就不分嫡庶了吗？大不了以后口头少说，可说不说如兰也是盛家最尊贵的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