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提灯十分欣慰，扭头向方旬，“你便留在屋内，别出去了。”
“不是，这这这……”方旬心说这俩人简直是疯了，急得手舞足蹈起来，“你们真要去救啊？万一她不是人，你们出去回不来怎么办？我可是好心救你们，不是让你们……”
“不妨事。你只管等着便好。”巫提灯转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似乎只是在安抚这少年，叫他放心。
“胆小鬼。”
姜灵韫不情不愿地放下鞭子，扭头“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因此也没看见，在巫提灯的手触到方旬肩上的刹那，那少年便像块石头般僵硬地怔在了原地。
思绪回归时，他只能捕捉到刚踏出木门的一青一白两个迅速消失的身影。
连同那张燃着鬼火的符纸也一并烧尽了。
——
街道上浓雾如薄纱，将整座阴城层层包裹，几乎不能见物。
不过才进去同方旬探了几句话，这雾便似乎比她们原先还在外面徘徊时更重了几分，连圆月都被蒙在阴云里，蔽了辉光。
姜灵韫循着记忆走出去，却不知是不是这迷雾的缘故，到了那女童停留的屋舍前，竟见不着一个人。
那人去哪儿了？
姜灵韫傻眼了，“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那人便人间蒸发了？”
然而她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人回应。姜灵韫皱了眉。
“怎么不说话？”
她伸出手挥了挥，身侧没摸着人，遂又唤了巫提灯一声，“……你还在吗？”
——周遭寂然无声，仍无人应答。
姜灵韫直觉不对，一层冷汗顷刻间爬上了脊梁。
可恶，方才就不该松开藤条！
“喂……”她僵硬地偏过头，面前突然冲上来一张硕大的人脸，正与她脸贴着脸，四目相对！
那东西面色白得像鬼，眼球凹陷，两颊瘦削。眼白当中只竖着一颗小小的黑点，简直不像人的瞳孔，眉目是近乎狰狞地，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姜灵韫刹那间忘记了呼吸。
直到鬓边传来一声幽魂似的耳语，“是、谁？”
“啪——”
姜灵韫当即退开一步，欲抽出鞭子打她个魂飞魄散。
却见这女童声音嘶哑，声调低沉但凌厉。不过短短两字，她却吐得极慢，像喉咙里卡着数块刀片，声声泣血。
虽然面目可怖，可怎么看也不像个鬼！甚至让人疑心这女童恐怕不用自己出手，也活不了几天，随时都会断了气。
于是姜灵韫背后青光刚现，“青衣”甩出，手却下意识拐了个弯，避开这女童，竟是打在了一旁不堪一击的房瓦上。瓦片掉下来碎了一地。
她被吓得大喊：“你究竟是盲了还是死了？！”
哪有人长得那么吓人的！这到底是人是鬼？！
“她若是鬼，你岂看得见她？”
熟悉的声音终于又从姜灵韫身后冒了出来。
姜灵韫转身，果然见巫提灯摆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表情出现在自己背后，忙道：“你死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你身后，”巫提灯同姜灵韫说话，双眸却逮着那位女童不放，“没离开过。”
女童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搂着个婴儿“啊啊”地叫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她抱孩子的姿势有些生涩，想来是年纪太小，不常照顾。
姜灵韫白了巫提灯一眼，目光无意瞥到那女童怀里抱着的孩子，忙扯了扯巫提灯的衣袖，“它这是睡着了还是……”
那孩子看上去没几个月，全身包裹在褓裙之中，只露出一个圆扁扁的小脑袋，皮肤如僵尸般青白，甚至隐隐有腐烂痕迹。
按理说这个月份的婴儿本该珠圆玉润，肥头大耳的，可他却瘦骨如柴，身上竟找不出二两肉。
这孩子不哭不闹，不声不响，闭着眼睛。与其说是睡着了，不如说是死了。
抱着他的女童努力张着嘴，艰难地咬正字音，试图让她们能听得懂，“救救他、救救他……”
姜灵韫活了十几年，头一回觉得自己眼瞎。
她看到的是尸体不错吧？
人都死了还能救？
女童指着她敲了半天却仍未有人应的木门。
这房子窄小破旧，牌匾上悬着“仁济医堂”四字，门边还专门挂了个用以辟邪的木人。里头的主人显然是个胆小怕事的，入夜不肯开门，也在情理之中。
姜灵韫道：“你抱的这孩子……”
她本想说：你抱的这孩子尸身都要烂了，大罗神仙来都救不了，求医又有何用？
许是觉得言语太过，姜灵韫话说一半，又不说了。
巫提灯看出她欲言又止，接着询问那女童：“不知妹妹可是城中本地人？这孩童……是你弟弟吗？”
“是。”姑娘哑着嗓子，“我和弟弟都是万寿城人……”
巫提灯又问：“令弟所患何病？”
“尸人症……是尸人症！”女童抓住巫提灯的手，突然急迫起来，大睁着发红下陷的眼睛，“你们能救他对不对？你们能救他……你们定能救他！可否寻个法子，救救我弟弟？”
“尸人症……”姜灵韫咀嚼着这三个字。
继而，她看到巫提灯抬起眼，与她短暂地交换了个眼神——明明相识还不到一天，她竟然已经能通过眼神立刻读懂这人的意思了——这小儿患病的症状，与方旬描述的八九不离十。
不过，她如今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哎，这个呢，能不能救不好说，若这孩子已经死了，我们也无能为力，但若他未死……”
“没死。”巫提灯突然打断她，微微讶然，“你能救？”
姜灵韫疑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死？”
巫提灯道：“气息尚存，你来探探？”
姜灵韫看了女童一眼，见她没有意见，便伸出手凑上去，试了试那婴儿的鼻息。
果真如巫提灯所说，这孩子身体僵硬，面色发青，犹如死婴，却仍存着些微弱的呼吸。
“这是什么怪病？我竟闻所未闻……”姜灵韫奇怪地看了巫提灯一眼，“莫非你火眼金睛？这也能瞧出他未死。”
巫提灯不可置否。
“哼，既还有气，”姜灵韫歪着头，好像找到了能让自己大展神威的地方，神采都跟着飞扬起来，“接下来的，便看我的吧。”
她手腕一翻，并起两指摁在婴孩额头，一道翠绿色光芒便自她指尖慢慢伸出。
细看才发现，那像是一条发着光的稚嫩的幼芽，如有生命地顺着姜灵韫的指节、手腕，一步步攀爬、生长，转眼便延伸成数条细长却成熟的光藤，一齐扭动着身子朝着那婴儿的脑门钻了进去。
那孩子仍旧未醒，身体僵着，面色却渐渐由白转红，有要痊愈的预兆。
姜灵韫往他体内一刻不停地输送着灵力，手心却已经攥出了冷汗。
哪怕是不足岁的稚婴，此等怪病恐怕也要费她不少灵力。
要这孩子病愈应是不难，只是她此刻不免有些后悔。她应当是太小看了这尸人症，也太高看了自己。
不对——
“这是……”女童猛地将自己手中的婴孩抱得更紧，忍着嗓子被刀绞似的痛苦，崩溃地求助般地望向巫提灯，“我弟弟……他！他怎么……”
姜灵韫本专注着运转体内灵脉，无暇顾及其他，如此闻声定睛一看——
这婴孩的病症不仅没有半分好转，肉身似乎还腐烂得更快了！
姜灵韫一时间脑子里只剩下四个字：绝无可能！
她虽不能使已死的人复生，至少也能延缓将死之人的病症，哪有不仅人没痊愈，病还越治越重的道理？她又不是什么庸医！且所用之物也不是乱七八糟的草药，而是至真至纯的灵气！
凡人怕阴气便罢了，总不能还怕灵气？
巫提灯从方才输灵力开始，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姜灵韫。
这会儿她倒也没说话，只是眼睫轻垂下来，对着姜灵韫，又仿佛是对着那孩子，低低地念叨了句什么。
她声音太小，姜灵韫没听清，“啊”了一声，示意她再说一遍。
巫提灯却不肯再说了，只颔首道：“没什么，你再看看那孩子。”
只见那婴孩窝在女童怀抱中，闲适地将头埋进襁褓中，睡得安详，腐烂处奇迹般地修复如初，苍白的脸上亦渐渐有了血色。
姜灵韫惊讶之余收回手，绿藤便如虾蟆子似的一个接一个游回她指尖，敛去了光芒。
姜灵韫不由心安了下来。她想，方才果然是她想得多了，或许只因此病难愈，过多的灵气一时在稚子体内疏散不开罢了。
“好了！他好了！这便好了？！”女童大喜过望，躬下身去连连道谢，“谢谢神仙！谢谢神仙！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哎哎哎，不必行礼！我不是什么神仙也不是什么菩萨，举手之劳嘛。”姜灵韫被那女童夸得天花乱坠，魂儿都快飘了，这会儿极不矜持地叉起腰来，挑着眉看向巫提灯，就差把“快夸我”三个字写在脸上了：我就说嘛，还得看我的吧。
巫提灯将刚刚拢起的咒诀藏在袖中，随手掐灭了。继而点点头，朝她一笑，目光中带着赞许。
姜灵韫转而问女童：“不过我倒想问问妹妹，贵地所谓‘尸人症’究竟是个什么病症？缘何而起？”
女童眼里蓦地闪过一丝恐慌，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此地……不安全，容我带二位恩人，前往舍下暂避风头，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