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仿佛是宣判死亡的倒计时。

然而此刻，贺万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对自己的身份认知从来不是“雄虫”，而是一个“人”。

这件事从他母亲怀胎十月，到他生活在现实世界里二十多年，从未改变。

穿越到小说中，是会让他对这个世界感到一丝困惑，对自己过去几十年的经验感到怀疑，但不耽误他坚定地认识自己为一个人。

因此他和关青的想法总是不在一条线上，因为他无法理解虫，关青大概也不能理解人。

他在演一只雄虫，虽然大概是一只和别的雄虫不一样的虫。

但他确实在努力不露出破绽。

关青会喜欢一个异类吗？

是他欺骗了关青，以一只虫的身份出现在关青面前。他其实应该如实相告。

但...还不是时候吧。

特别是在关青弟弟失踪的档口。

“我愿意受罚，求您，先允许我找到关林。”

关青带着颤抖的声音把贺万拉回现实，他看见爱人的嘴角克制地向下撇出一个难过的弧度，“等我找到关林，我愿加倍受罚。”

贺万居高临下地看着爱人棱角分明的脸庞，不合时宜地想，关青这么说是在关心自己的情绪，还是在讨好雄虫？

也许自己感受到的关青的“喜爱”或是别的情绪反馈，只是虫族基因里，雌虫对雄主的倾慕？

关青察觉到雄主微妙的不快，正要再开口，就见雄主的手又搭了回来，随后把自己扶起来。

他听见雄主的声音：“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逃走是最好的结局？”

关青深吸一口气，感到心里焦灼的感觉微微缓解。

“把关林找回来，然后呢？”

贺万继续道，“现在左荣已经是关林法律上的雌父，他雌父和雄父的命令，是你能改变的吗？你把关林找回来，再让他按照原本的命运轨迹去做一个礼物？”

关青低下头，“我没想那么多。关林还小，又是第一次离开家，会遇到怎样的危险谁也说不好。雄父和雌父不是唯一的威胁...落单的雌虫，要是被雄虫抓回家...”

关青说到一半，突然急刹。雄主的意思是不是，不希望自己把关林带回来？这件事本就与雄主没关系，一个陌生雌虫的安危与雄主并无关联。

贺万点点头，“我来想想办法。你先找人去找关林的踪迹，不要声张，即使找到了，在确保他安全的情况下也先不要带回来。”

关青在这个世界里，有工作，有亲人，有朋友，有他习惯的一切。就像他在人类世界里一样。

多年未联系的弟弟失踪，关青会着急会担心，就像自己对待自己的家人朋友。

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两人都腻在家里，贺万产生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习惯性地畅想未来。

贺万想，他就算能想出办法把关青带回人类世界，也没办法带走关青关心的所有人。而且这也不一定是关青所期望的。

贺万不会逼迫关青在自己和这个世界里其他的关系里做选择题。他孤身一人来到异界，他最明白那种举目无亲的孤独与绝望。

贺万相信自己的直觉，世界之大，一定能找到两全的办法，但这条路必定充满了艰辛。

但对于关青，如果知道这段关系注定会结束，或者说，维持这段关系注定要付出超出平均的代价，关青是否还愿意继续呢。

“等关林的事情处理好了，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贺万做了这个艰难的决定，“不管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变得如何...算了，不说这个，先找关林。”

说罢，贺万就拍了拍关青的肩膀，离开了卧室。

雄主说，有话要对自己说，似乎是和自己有关。

“不管那之后我们的关系会变得如何。”

这句话被反复咀嚼，雄主要说的那件事，会改变他们的关系。

雄主不要自己了？

雄虫总是有权利对雌虫做任何事的。

如果雄主真的厌烦了自己，不必要等到“等关林的事情处理好”。

也许是雄主要收新雌虫了。

也许雄主更喜欢新雌虫，想要自己把雌君的位置让给他？

这时候雌虫应该怎样做呢，雄虫的喜爱是恩赐，如果不喜欢了，自己应该不纠缠地表达理解。

正在思索间，光脑显示收到新消息。

关青点进去，是他摆脱米珞帮忙调查的结果。

米珞发来了昨晚到现在所有正规合法的能离开帝都的交通方式的乘客名单，包括陆地上跑的，天空上飞的，水里游的...

——关林买了一张到邻市的车票，但是没有按时乘坐。

关青狠狠蹙眉，为什么买了票却没去？

暂且压下心里对雄主话语的揣测，关青逼迫自己把全部精力投注到弟弟的事情上。

是路上出了意外，还是改变了想法，决定先不走了，只是在帝都找了个地方藏身？

或者说这只是他掩盖行踪的办法？买了车票但用别的方法离开帝都？

关青把最后一个猜想的概率降到最低。

关林又不是通缉犯，大概不会想到这么复杂的行踪。

而且他攒出一张车票的钱已经不容易，哪里来的资金搞那么花里胡哨的战略。

关青把这个消息同步给了贺万。

而此时的贺万，久违地找到了自己的人类朋友张和畅。

张和畅和他这只在家里宅着的雄虫可不一样，张和畅穿越到这个世界并没有所谓的“自己的任务”，在贺万不找他的时候，他几乎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虽然等级低，但张和畅性格开朗灵活，也算是在雄虫的圈子里混了个熟脸。

于是在左荣拒绝说出那个计划里将占有关林的雄虫是谁后，贺万就想到让他帮忙打听一下，关林是要被送给哪只雄虫。

转眼到了下午，在各处调查的小队接连发来消息，有用的线索却少之又少。

两人的调查齐头并进，但关青仍嫌不够快似的，从头排查所有的细枝末节。

于是两人又回到了关林的卧室，打开了那个被抛下的小小的行李箱。

衣服被叠得很整齐，没什么日常的物件，就好像知道自己用不到。

关青把衣服翻开，唯一一件厚一些的外套里面包着一个牛皮的本子。

本子？

在高度无纸化办公的虫族世界，纸质的记录已经非常少见了。

关青拿着杯子，贺万环着关青。

两人都无意偷窥他人隐私，只是情况特殊。

关青翻开了本子的扉页，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写着关林的名字。

再翻一面，是日期和成段的文字。

——这是关林的日记本。

贺万立刻移开了视线。

日记是一个人最为隐私和真实的宣泄，情急之下直系亲属看看也就得了，他就没必要看了。

“你在这儿看，我去看看别的？”

关青目光有些犹豫。

他担心这样会对雄主不敬，却又确实不知道弟弟会不会愿意让雄主看自己的日记。

其实雄虫提出什么雌虫都很难有拒绝的机会，只是雄虫自己都表示不感兴趣，他也没道理拉着雄主硬看。

“没事儿。”

贺万又亲了亲关青。

关青发现今天雄虫亲吻自己的频率非常高，让他心里痒痒的。

这或许是雄虫对自己的安慰？

可是哪有雄子会这样在乎雌虫的情绪还主动宽慰？

关青本能地回吻，于是双手拿着的本子变成单手握着，随着不太明显的纸张摩擦的声音，关青感到有什么东西飘落下去。

吻毕，关青低头看去，是一张对着后的纸。

看得出来之前被揉搓过，不太平整。

——是军校的录取通知书。

贺万也看见了，在大脑提取出的重要信息中，他看见了关林的名字，和学校的名字——和关青就读的是同一所。

关青也看见了。

贺万抿抿唇，干脆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一刻钟左右，关青打开了房间门。

“他...拿到了军校的录取通知书，他说，这是他的梦想，和我上一样的学校。”

贺万点点头，没有打断。

“他以为他们，是要带他来帝都上学，其实却...他们对他说，是要去一个雄虫家里，只是让他服侍一晚，换取的报酬就当做他的学费...”

——这是左荣他们哄骗关林的话，但关林早已从那晚的墙角得知了全部的真相。他装作乖巧地听从安排，其实已经在构思自己的计划。

关林没有带走日记本和录取通知书，大概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梦校。

不论有没有成功逃走，他都与梦想失之交臂。

“我们会把他找回来。如果他想，我们可以供他上学。”

“其实您，没必要做这些。我成为您的雌君，我原本的家人和我的关系就不大了...”

关青捏着手里弟弟留下的东西，目光似乎在透过贺万看什么别的东西。

身边的雌虫，他们会怎么做呢。

雄主的利益就是最高法则，雄主不必多说，雌虫就应该贤惠地考虑好一切。除了雄主，雌虫其他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应该被淡化；所有可能影响到雄主利益的因素，都应该被铲除。

“我弟弟失踪，也和您没关系。您能允许我自己私下花时间找他，我已经很感激了。如果这会影响到您的利益，我一定会...”

一定会，一定会不管弟弟的死活？

温热的手捂上嘴巴，关青目光惊疑地看向伸手的雄主。

“没必要说这些，你想做的事情，就是我想做的时候；你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

关青露出不赞成的神色，雌虫的利益是与雄主挂钩的，但雄主的利益却并不完全取决于自己的雌虫。

毕竟一只雌虫出事了，雄虫还有别的雌虫，还有自己的家庭。

噢，雄主只有自己一只雌虫。

“呜呜呜呜呜。”

听着雌君含糊不清的声音，贺万将手收了回来。

“您这么想也许是因为您只有我一只雌虫。”

虽然也许马上就不是了。

“但我挺喜欢这样的。你不是说要以雄主的意志为意志吗？”

关青似乎是思考了一下，在“完成雄主的意志”和“为雄主的利益考虑”这两个命题里犹疑了一会儿，最终选择遵循一个更基本的原则：“要对雄主保持诚实”。

“如果关林真的出事了，我也许无法保持冷静...但我做什么之前都会和您撇清关系的，不会牵扯到您。”

反正，也许雄虫本来就会丢掉自己了...

贺万不置可否，只是道：“一切问题都会有解决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