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那三天，天气阴沉，空气闷闷的，一场雨等了三天都没下下来。每一场考试，考场外都等满了家长。

陈分和董铮分配在同一个考场，第一天中午，她见到了董铮的父母和奶奶。董奶奶见陈分单身一人，非要让她一起吃饭。陈分说她已经和班主任说好，与班上几个独自来考试的同学一起跟着班主任吃。

董奶奶这才作罢。

考试结束后的第二天，天降大雨，陈分在雷雨声中睡了一整天。傍晚醒来时，宿舍冷清清的，同宿舍的室友都在昨天跟随家长回去了。

陈分望向斜上方的床铺，那里曾经是朱娜的床铺，也不知道朱娜在天上过得好不好。陈分翻个身面对着墙，盯着白墙上的裂纹发呆。三年来生活的重心，就这么结束了，年纪小的时候懵懂的事情，这三年刻意忽略的事情，突然毫无遮挡的涌在面前，避无可避。

她的爸爸妈妈，其实并不喜欢她。她想到了爱这个字，都不喜欢了，更不要谈爱。越想越是觉得悲伤，眼泪就这么无声无息流了下来。好不容易平息，又开始算自己还有多少钱，暑假还是要去镇上超市打工，似乎还忘记了什么事情，哦，还有董铮，董铮是她能想的？

陈分回到镇上超市做兼职，第三天晚上就碰到带小妹妹来超市蹭空调的李淑琴。大热的天气，李淑琴抱着脸蛋红红身穿绿裙女孩进来，放下女孩，温柔牵起她的手，嘴里说着，慢点走。

陈分站在收银台后，第一反应是蹲下不要让她们看到自己，手撑在桌上才让自己没这么做。李淑琴没有看到陈分，带着小妹妹直接去了超市里面，陈分度日如年，恨不得马上请假回去。可今晚收银台只有她一人值班，偏偏今晚来超市蹭空调的人特别多，不时有人顺便买些小东西回去。

一个多小时以后，李淑琴带着小妹妹过来了。手上拿着几袋糖果和一件白色蓬蓬公主裙。李淑琴面色平静，笑着让小妹妹喊陈分姐姐。陈分应答着，摸摸小妹妹的头。李淑琴又问，“高考考得怎么样？前几天就想问问你，一直没时间。”

“还好。”陈分说。

“准备报什么学校？”

“师范，我想报师范。”

“师范好，女孩子做老师好。”

说完这些，再无其他话题。李淑琴牵着小妹妹与陈分告别。

董礼带着董铮去了北京最好的几所高校，他希望儿子报考北京的院校，可董铮的想法更现实，他要报考江城大学。

江城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在全国排前二，最重要的，国内最大最有前途的峰亮集团与江城大学有合作，毕业后进蜂亮年薪百万起步。

儿子能思考自己的未来，且坚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让董礼很欣慰，可也让他感到奇怪，家里不缺钱，也从未让董铮经历过缺钱，但儿子却以赚钱为职业的第一选择。

从江城回来，高考分数出来了。董铮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是去九班找陈分。九班教室里坐满了人，董铮的出现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高考完后大家都放飞自我，有人大声起哄，女孩子带着期待的眼神看向门口面色冷峻身姿挺拔的人。

而陈分，如鹌鹑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似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志愿表，她并不希望获得这样的关注。可董铮不放过她，大声地喊，“陈分，出来一下。”

陈分只得在众人的目光中起身，她听到有人低声问，“陈分怎么认得董铮的？”

走到门口，董铮眼睛不离她，示意她往外走一点，靠近走廊栏杆。微风送来教学楼外的香樟树的清香味，陈分本来最喜欢这味道，现在却无心深嗅。教室窗户里有几十双眼光注视着他们，董铮看到她变红的耳朵，只觉得小巧可爱。清了下喉咙，董铮问她，“你考了多少分？”

“557。”

与董铮预料得差不多，他微笑，轻声问，“我这几天打你家电话，怎么没人接？”

“我在超市打工，不在家。”

董铮并不在意，“打算考什么学校？”

“师范。”

董铮抬头思索了几秒，文科557分虽然上不了江城大学，但考江城师范大学应该没问题，暑假他去看过，江城大学与江城师范仅隔两公里，公交车坐两个站就到。

“江城师范大学，挺好的，就报那个学校吧。以后我们离得也近。”

离得近？陈分诧异地问，“你不去清华吗？”今天一早来，她就知道董铮考了个超高分，不仅是学校第一，还是荷川市第一。

董铮骄傲地摆手，“不去，我就去江城大学的计算机系。”

陈分弄不明白他的想法，那么高的成绩，明明可以去最好的大学，为什么不去？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她只是点点头，“哦。”

董铮抬手看手表，再次交待，“你记得志愿填江城师范大学，我先走了。”

志愿填得顺利，录取通知书来得也顺利，对于陈分来说，不顺利的是找陈志文要学费。一直到要开学，陈志文也没有说要给学费。陈分不得不打电话给他，先问小弟弟怎么样，话在嘴边转了转才磕磕碰碰地开口，学费4500元。

陈志文沉默几秒，电话被孙静接过去，她声音很大，要冲出电话筒一样，她说，“分分啊，今年窗帘店的生意不好做，我们又多了你小弟弟这个负担，我们和你爸爸妈妈说好了，你以后的学费生活费都由你爸爸妈妈负责，你毕竟是他们生的，对吧？”

大热的夏天，陈分心中一阵阵发冷，怎么变得这么快？过年给她生活费的时候很正常啊？愤怒又冲上头，没有孩子的时候，非要她过继过来给他们当孩子，有了儿子以后，他们又变成她的叔叔婶婶了？

陈分放下电话，他们与她爸爸妈妈说好了？可她前天还在超市碰到李淑琴，李淑琴并没有告诉她这个消息。

陈分顶着八月下午三点火热的太阳出门，她要去找李淑琴和陈志勇问清楚。从春川巷走到河堤街，三十分钟，衣服被汗水打湿，一腔怒火仍未消。李淑琴家，大门大敞，堂屋当中大吊扇呼呼转着，吊扇下，铺着个凉席，小妹妹睡在上面，李淑琴在一旁拿着把蒲扇给她赶苍蝇。

陈分心中突然一痛，她缩肩佝背，扛过这一阵痛，再挺一挺胸，迈过门槛。李淑琴看到她，手中蒲扇一停，露出笑容，“分分来了。”

陈分站在门口，握紧双拳，“叔叔婶婶说以后我的学费由你们负责，叫我来找你们要学费。”

李淑琴一阵懊恼，老二两口子实在是过分，有了儿子就不想要女儿了，每年赚那么多钱，连几千块都不肯给。心中虽然这么想，但脸上表情不变，轻声说，“你爸爸妈妈并没有和我们说定这个事情，你已经过继给他们，这去公安局登记了的。”

陈分也说不清楚是指甲刺进掌心更痛，还是心更痛。这痛让她头脑静下来，她不说废话，也学不会示弱撒娇，直接问，“马上开学了，四千五的学费，住宿费一年两千四，生活费我可以自己做兼职，但学费和住宿费，你们要给我。”

李淑琴皱眉，还未出声，在房间午睡的陈杰走出来，脸上带着竹席的印子。他看看对峙的两人，出声帮陈分，“叔叔家要是不愿意出学费，就我们家出，分分好不容易考上个好大学。”

李淑琴看向傻儿子，陈杰只考上江城的一个大专，以后要留在江城娶媳妇，他们是一定要给他在江城买房子的，她和陈志勇都是拿死工资的，虽说陈志勇做领导以后，可以捞点钱，但江城的房子多贵啊，手上的钱哪里够？

李淑琴推脱道，“我和你大伯商量下，你吃过饭再走？”

陈分摇头，“不吃了，我先走了。”

陈分低头走到河堤街路口，眼眶酸涩，她下定决心绝不再为陈志勇李淑琴流哪怕一滴眼泪，现下死忍，却还是有有泪滴落到燥热的水泥路上，瞬间挥发。

第二天，陈分在家枯坐一早上，还是出门到了河堤街。只有陈杰带着小妹妹在家，陈杰给她拿了罐可乐，“你放心，爸妈不会不管你的。”

陈分充满希望的看向他，“爸爸答应给我学费吗？”

陈杰沉默几秒，“爸爸在和叔叔商量。”

陈分咬咬牙，转身去了渡口。轮运公司不仅仅有搭人的轮渡，还有搭车的大船。正午时分，人和车都不多。一丝风都没有，岸边树林里的树叶耷拉着，卖票亭的卖票员昏昏欲睡。陈分径直走到轮渡公司的接待室，等待下午的上班时间。

到两点。渐渐有了人声。午睡的员工醒来，陈分走过财务室，里面有人看到她，喊了声分分。陈分回头，“刘阿姨好。”刘阿姨是轮渡公司负责财务的。

刘阿姨笑着说，“听说你考上了江城师范大学，你爸那天跟我们说的时候，可骄傲了。”刘阿姨真的是热情，继续说“我女儿明年高考，要是能像你一样考上江城师范，考不上的话哪怕考得比你差一点，我都阿弥陀佛了。”

陈分心中苦涩，对刘阿姨笑笑。

刘阿姨知她少语，又问，“你来找你爸的？你爸就在办公室，去吧去吧。”

陈分走到二楼办公室门口，深吸口气，敲门没人应，直接进去，看到陈志勇还躺在沙发上午睡。

进退两难之间，陈志勇醒了，口吻严肃，“什么事？”

陈分一听这口气，心下更觉要钱没希望。要不算了吧，再去求陈志文？进退两难间，陈志勇看清门口的人，“分分？你怎么来这了？”

陈分转头，喊了声爸爸。

轮渡公司虽总共不到三十人，却是陈志勇一人说了算。这两年做领导，说起话来喜欢先肯定再否定。他说，“你能考上好大学，很好，我相信只要肯努力，就一定能达到目标，是吧？考上大学是好事，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支持你把这个书读下去，但是你过继到你二叔家，从法律上来说，你就是他们的孩子，这学费，我还是要和你二叔说清楚的。”

陈分咬着嘴唇，真的，心中的苦涩难受能将她淹没，可她到底还记得今天来的目的，开口才发现声音沙哑，带着哀求，“二叔说叫我找你们要，后天就开学了，我明天就要去江城了，你能今天先把学费给我，我保证我工作以后还给你们。”

陈志勇听出了这哀戚，家里不是没有钱，他也不是不愿意给。可他就是要与陈志文堵这一口气。陈志文儿子满月酒之后，和孙静来河堤街，目的是将陈分还给陈志勇家，孙静还拿出一张费用明细，是这五年他们花在陈分身上的钱，一笔笔，记录清晰。

陈志勇当场炸锅，当年陈志文到家里来求了几次，他们才舍得将陈分过继过去，这几年为了不让两人多心，他和李淑琴克制着不多问一句，现在有了自己儿子，帐还算得这么清？

两家人不欢而散。

陈志勇的沉默让陈分心往下沉，今年三月她已经满了十八岁，说起来，他们不给学费也行，他们对她尽了抚养责任。那还能去找谁？董铮？整个暑假，董铮打来两次电话，一次是他告诉她，同学约他出去旅游，他问陈分要不要一起去？还有一次，是旅游回来，他买了手机，留了号码给她。那个号码，陈分一次都没打过。

陈志勇打量女儿，长大了，刚刚一见，与记忆中的小女孩完全不一样了。陈志勇心生疼惜，心一横，起身说，“你跟我来。”

陈志勇带陈分到财务室，对刘阿姨说要支一笔钱。刘阿姨问做什么用途？陈志勇思忖一会，说，“先入油费。”

刘阿姨不再问，让陈志勇写了借支单，从保险箱取了钱递给陈志勇。陈志勇顺手将钱递给陈分，说，“这里是一万块，多的当作生活费。”

陈分伸手接过，放在书包最里层。又想哭，拼命忍住，低头对陈志勇说了声，“谢谢爸爸。”

陈志勇送她到轮渡公司门口，交待她，“钱财保管好，这事，暂时不要告诉你妈妈。”陈分点点头，抱紧怀中的书包往春川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