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到况世领身边，简织用两指将一片黑色的叶子从他身上摘下去，低声询问：“没事……吧……”她问的艰难，因为这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没事的样子。

况世领转头，对她一呲牙咧嘴地一笑，倒是并未抱怨。

对况世领安慰地笑笑，简织用眼角余光向四周扫去：现在已经在桥上了，但是并没有找到刘爱媛的身影。

旁边电动车主和摊主你一言我一句地吵了起来，摊主多年叫卖，练出了一幅够洪亮的金嗓子，并且深谙骂人之道，专往人的下三路攻击，愈骂愈野，两分钟之内，已经日遍了电动车车主下至小妹上至姥姥的所有族中女性。简织留心观察着周围，同时乐得在旁边看这一出好戏。

听着听着，简织猜测电动车主可能是家中没什么女性亲戚，所以面对摊主的辱骂八风不动，也不知车主是做什么工作的，生得五大三粗，国字脸上挂着络腮胡，但出人意料的口齿伶俐，油腔滑调地将叫骂一句句地反击了回去，堪称是花样迭出。

突然，矛头转向了况世领，电动车车主拎鸡仔似的把况世领往他们的战局中拽去，说是因为他突然跑到车前自己才急转弯的。

但是这本来就是个市场般的地方，绝对没有不让路人走动的道理。简单听了几句争吵后，简织还是认为电动车的责任：这里行人的优先级高于电动车，划定起来也是电动车骑速太快，再加一个观察不仔细。

电动车主一遍说话一边一下一下地抬手去拍况世领的肩膀后背，和况世领单薄的下颏轮廓一致，况世领还是个少年人的瘦削体形，偏于荏弱风流，哪里禁得住这只大手这样有力的拍打，一拍便是一挺身。似乎是忍无可忍了，况世领躲过他的手掌：“你说话就说话，扒拉我干嘛啊——”

此时小司机也赶到了黄欣妍身边，深知自己可能惹了大祸，这飞来横祸虽然与他无关，但是没照顾好小姐这条罪过想必回去就够他喝一壶的。手忙脚乱的想扶黄欣妍起来，然而黄欣妍脚腕微微一动就是一阵剧痛，因为剧痛，她不假思索，一把推开了小司机，劈头便骂：“起来！别碰我，”喊完这么一嗓子之后，她又哼哼唧唧地哭：“我的脚疼死了，屁股也好疼，我的尾巴骨是不是断掉了啊——”

“那，那小姐，要不我背你过去？”

黄欣妍此时是额外地烦这个小司机，此时便恶狠狠地嚷：“不用你，你笨死了，开车开不好，在后面跟着也是一点用都没有！”

小司机此时已是心如死灰，再开口时甚至带了哭腔：“那小姐您想怎么办呢……我想着，现在去医院然后抓紧时间换衣服说不定还来得及，”说到这里，他福至心灵，补了句，“去见表哥。”

黄欣妍听到表哥两个字，就好像表哥本人亲临此地似的，心情稍微有了好转，但还是没给小司机好脸色：“他是我表哥，你跟着乱叫什么表哥！笨死了，”，撅着嘴扫视了周遭一圈人，她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况世领大叫起来：“叫一下他，问问他陪不陪我去医院。”

黄欣妍是看惯了帅哥的，况世领在她看过的里面其实排不上个，但是这没关系，她就是单纯的喜欢帅哥，看见一个喜欢一个，讲究的就是一个就近性。

于是况世领又被小司机从两人吐沫横飞的战局中解救了出来，听了小司机的话，他万分茫然地“啊？”了一声：他没受伤啊。随即他脑子一转，意识到黄欣妍是什么意思，但没想明白为什么撞人的那个可以如此理直气壮。

不耐烦地转过身来，他皱眉看向地上的黄欣妍，然后就楞住了。

刚才一片混乱，黄欣妍摔在地上之后又只是捂了脸哭，所以他没想到这个女孩虽然刁蛮任性，但是脸蛋确实够漂亮。

而一边的简织看着黄欣妍，也觉得好看：烫染精致的栗色长发，红嘟嘟的嘴唇，紧眉俏眼，是个很标致的美人。她是很能欣赏美的，此时便心情愉悦地看热闹。

黄欣妍因为看到了帅哥已经停止了哭泣，眼珠一转，她看到了况世领肩头的水迹，心中一动，她发表提议：“你的衣服湿了，”一低头，她扯扯裙角，“我的裙子，啊，还有皮鞋也湿了，跟我来，我带着你，我们一起去把衣服换了吧。”

黄欣妍此人，浑浑噩噩地长这么大，身无所长，唯有在谈情说爱一事上稍微长了两个心眼。就比如现在，她对刚才自己就是撞了况世领的罪魁祸首一事完全不清楚，只是觉得这是个可以约他的机会便毫不犹豫开了口。

简织站在一边，笑微微地看着，觉得黄欣妍虽然长得漂亮，但是一举一动都极其骄矜幼稚。带着笑意的脸转向况世领，然而她在看清况世领的神情之后，心里一紧，下意识就觉得大事不妙。

她听过不少关于况世领的绯闻轶事，其中就有着况世领见一人爱一人这点。据说玩世不恭的况世领一直是年级主任的重点关照对象，但是他早恋却一直没被抓，究其原因，一是况世领是有点小聪明的，成绩半好不坏，在老师这里总有些优待；二是早恋这种事，是要讲一个男女双方的，没有只抓一个人就说他早恋的道理，而往往未等教导主任确定早恋双方，况世领已经换掉了对象。

当时简织趴在宿舍的床上听这些八卦，只越发觉得况世领此人潇洒，不仅不被酸不拉几的爱情拘泥，还能将年级主任耍得团团转。很奇怪的，她似乎将况世领作为自己的所有物，或者觉得况世领的能力证明着她的眼光，所以每次听到此类消息，她心中总是很骄傲，并抑制住心情，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但是彼时笑微微的她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暗恋者的，此时作为被抛弃的“前任女友”，面对这种事她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况世领在女生眼中总是一个绅士，一个翩翩公子，不过他的善意是根据女生的颜值来的，颜值越高，相应的，他发散出来的善意也就越大。因此虽然他本来已经产生了一点烦躁，但是在看清黄欣妍乃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女时，那点火气也就烟消云散了。皱着的眉头在眼珠一转间解开：他在一瞬之间原地变成了一位体贴的绅士。

一边的简织不知所措地张开嘴，没感到难过或愤怒，因为当场目睹了况世领的变脸，她在惊讶之余简直啼笑皆非了。

无奈地摇头，她看到了刘爱媛。

刘爱媛应该是在黄欣妍大喊大叫时经过的，此时她已经隔了这里的一片狼藉大概50米远。

在这座桥上，坐在零星的人群中央的黄欣妍是主角，衣着华丽，声音甜美，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敢于大胆地向看中的男生发送心动信号。而人群之外，刘爱媛低着头走过，踩上地面的水迹，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足迹……

这无所谓，她只不过是又做了一次配角。

她看多很多很多书，文艺作品中不也总是这样安排吗，聪明美丽的女主角在谈情说爱之余摘得高考状元，获得所有人的惊叹，而常年的班级第一是个需要靠时间堆出好成绩的笨孩子，虽然她总是来得最早离开得最晚，虽然她刷过最多的题，虽然她的积累本比谁都厚，但是高考就是出现了意外，考得很不如意，从此淡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是个作者连结局都吝啬给予的可怜虫。

所以她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呢？

上衣洗过太多次了，已经薄得可以看出线条的纹理。湿重的风吹过来，刘爱媛害冷似的抱住胳膊，心中茫然地想，她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高考考砸之后已经哭过很多次了，每次想起来都还是很茫然，该怎么办呢？

复读吗？父母很爱她，她说要复读的话也绝对会支持的，父亲一定会像以往无数次安慰她那样，笑着摸摸她的头。可是他难道不知道他那样笑起来会让她想哭吗？父亲真是个笨蛋。想到这里，她哽咽出声，眼泪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父亲是个笨蛋，总是对她笑，无论受了多少苦回家了摸着她的头还是在笑。

而她是个混蛋，明明知道家里没钱，还是要考砸，明明知道父亲挣钱有多么辛苦，还是自私地想要复读。

抬起手背想把满脸的泪水擦掉，但泪水还是越来越多，眼前河水的粼粼波光，就在她的模糊视野中闪烁地滚动起来……

而想去追刘爱媛的简织却被黄欣妍缠住了。注意力都放在了刘爱媛身上，她没想到况世领和黄欣妍三两句之后竟然会提到她。

黄欣妍以她不太灵光的脑子艰难地进行了一番心算，认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中午的庆功宴了，随手打发司机去打个电话告知舅舅他们，黄欣妍转而将目标定为了眼前的况世领，在得知同行的女生并不是他的女朋友之后，更是直接出了手。

“喂，那边那个……女生，”黄欣妍向简织扯着嗓子喊，然后又在况世领那里得到了简织的名字，“哦，简织是吧。”

“简织简织！我和况世领去一趟医院，然后把衣服换一下，”她的声音甜美可爱，很适合去撒娇，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没有商量余地的通知。

看简织不回答她，只是直愣愣地站着，黄欣妍一歪头，将自己声音的甜度再上一层楼，听起来几乎有些黏糊糊了：“你看他的衣服都湿了，穿着很难受的。你一会还在这吗，我们换完了衣服来找你。”

她和况世领并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因此此时面对这样尴尬的处境，嘴拙的简织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击。

而且退一步来说，发生了这种事情，况世领占的责任不小，已经足足暴露出了他的海王本性，也是不值得留恋。整理心中乱糟糟的情绪，况世领对于她来说，相较于爱人更类似于小时候想玩但出于种种原因没能玩成的玩具或游戏，很想玩很想玩，想着想着就长大了，有了更多更杂的事情占据心神，但是偶尔还是会想到这个游戏，想到了还是会向往，但是真的去玩了，感觉只是一般，并且玩着总会想起小时候，生出一种怅然，是一种绝对算不上美好的游戏体验。

所以她或许只是怪黄欣妍在她还没得到况世领这个玩具前就将他夺走了。

黄欣妍还在黏黏糊糊地说些什么，简织突然觉得一阵烦躁。刘爱媛的背影看起来萧瑟又单薄，已经离这里越来越远，依然拉着她哼哼唧唧的黄欣妍在简织眼中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甩一下头，简织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一把推开况世领，她飞速地奔跑着，去追那个即将融入白茫茫河水中的女孩。

忍不住去想，如果刘爱媛是黄欣妍的话，还会绝望地去跳河吗？

一个悲剧就要发生了，当这个惨剧传到黄欣妍耳中时她会想些什么呢？她会哭吗？或许会的，但是不为一个女孩的无助绝望而哭，仅仅是哭一个生命的消逝。她理解不了刘爱媛，简织觉得自己或许也无法完全理解。

刘爱媛的苦难就像横亘在地上的一洼水坑，折射了阳光，刺痛所有人的眼睛。所有人都明白那是苦难，但仅仅是明白而已，只有身处其中的刘爱媛才会理解这个水坑有多么深多么冷，并不是常人所想的可以随随便便趟过去。

会有多么深多么冷呢，可能足以媲美眼前无边的江水了吧，要不然就不能解释刘爱媛为什么能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刘爱媛是在简织距离她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发现有人在追她的，神经已经高度紧绷的她来不及思考，也跑了起来。

两人就在宽阔的桥面上你追我逃地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