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贤正己，修身立德，齐修。

陆灵蕴望着眼前邪魅的身影，觉得这名字训诫意味好足。

她问他：“你怎么会被封印在周宅？”

齐修眼里闪过一抹痛意，声音发沉道：“因为我做错了事，修行之路被她斩断，肉身被毁，七魄散尽，命魂不存，天地二魂被封印。如今天魂也已转世，与我再不相干，只留一缕残识，你房里那枚玉牙，便曾是我的宿体。”

他神色哀伤，说得自己惨兮兮，陆灵蕴心里莫名揪了一下。

能修得阴神出窍，虽不算大成但已属不易，却生生被斩断。三魂七魄中，肉身既然没了，七魄会最先散去，继而是体内的命魂消散，天地二魂常在身外，身死后天魂会回归天路，是否转世要看机缘，地魂则带着主魂的因果报应回归地府，进入是非之地。即使再转世，又将是另外三魂的重组，与此世无关了。往日种种恩怨，便尽数烟消云散，仅留业报随身，衍化出新的机缘。

他是残留不肯归去的地魂，带着前世修为的阴神，而周中阳，是他已经转世的天魂。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已然忘却因果，另一个还陷在前一世的业障里。

陆灵蕴问他：“是谁封印的你？”

他怔怔地望着她，眼尾潮湿，良久才说：“云爻。”

云爻，她那个遥远的仿若传说的祖师，亦正亦邪，曾传下来一些诡谲道法，却几乎都已失传，但宗谱上却从未有过她的名字。

齐修自说出这两个字后，眸光更为幽深晦涩。云爻这两个字，在他心里默念过无数遍，再出口竟然发烫发涩，心里某一处很疼，可是又空落落的。

眼前的姑娘，一如他转世的天魂，虽然一颦一笑与云爻别无二致，但终究不是她。他即使再恨再爱，再是想念，也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他被她用一道符、一把剑困了千年，他不知道她之后去了哪里，是什么际遇，是否平静，有没有想过他，又是什么时候羽化六道。

他心里钝钝的疼。

随后又像是自我安慰般说：“我其实不该怨她，她原本可以让我灰飞烟灭，像这世间从未有过齐修，可她没有。”

不管是对他修行不易的一丝悲悯，还是依然残留着对他的情愫，她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不是吗？

他眼里泪光闪烁，陆灵蕴看出来他在强忍，下意识伸出手去想帮他擦，却意识到她根本触碰不到他。

齐修望着她悬在半空的手，眼里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昔日耳鬓厮磨，如今竟连一个亲近的触碰都做不到了。

见他哭，陆灵蕴眼圈也红了。

她其实并不了解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的哀痛让她难过。从他看她的眼神，温柔的，戏谑的，痴迷的，哀怨的，以及他那些话和他对马宝的报复，她也猜到了，她是被他当做了云爻。

但她终究不是她。良久她才说道：“如今你自由了，可以不必留在这里。”

他望着她，喉结滚了滚说：“可是你在。”

“我不是云爻。”她狠着心说道。

“我知道。”他声音很轻。

她没再说什么，四目相对，他眼里都是眷恋。

最后是陆灵蕴错开视线，望向了案台上的小瓷罐。

他的报复还没完，她问他：“对马宝，你还打算做什么？”

“都听你的。”大概还陷在对云爻无所适从又贪念的情绪里，他的回答很乖，已没了最初自作主张的霸道。

陆灵蕴问他：“那个鬼妓，是什么来历？”既然知那是个邪物，她便不能不问。

“它是历代淫邪横死的怨魂所化，因被禁锢又无人超度，时间久了便聚结成妖，或男相或女相，并无常态，靠吸收其它淫邪魂魄壮大。如果马宝并无悔意，鬼妓便是它的归宿。”

陆灵蕴心里一惊，他还真是狠。他眼里似乎没什么规则，譬如鬼妓这种邪物是否应该存在，就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他只是则其而用。

但她不得不管。鬼妓的形成，还是与周宅的那道禁锢有关，和云爻有关。

她又问：“雨浓和周照奇中邪，也跟它有关吗？”

“是。”他回答的毫不隐晦。

“它听命于你？”

“我不拉山头，它只是怕我。我虽不能让它往生，但可以让它再没有机会往生。”

“不是就好。”她还真担心他拉帮结派成为一众鬼首，又问他：“它为什么没走？周宅应该肃清了才是。”

“因为它欠了我一份恩情，现在算是还了吧。”

“除了它，还有谁没走？”

“没有了。”

他想起那日在井底，虽是眼前这个姑娘开启了超度法坛，但行法的分明是云爻，那样强大的气场和愿力，召引十方无鞅亡魂救拔出苦海，泛泛之辈，谁又能留得下？

此等不该留世的邪灵，既然让她撞上了，就没有不管的道理。她说：“我要送他们走。”

齐修依然听话：“都依你。”

井底那次超度，陆灵蕴完全没有印象，此次超度是她清醒意识下的首次。以往书符、捉鬼、行法之事，她从未上心，但周宅之后，连她自己都觉得，从想法到悟性，与之前已大不相同。

她走到案前，默诵净口咒、静心咒。诵毕，铺纸、研磨，又加一把朱砂，提笔画符，念道“一笔天下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凶神恶煞去千里之外”，念咒的同时，落笔三连勾，先中间再左右，这是三清符头，代表道德天尊、元始天尊、灵宝天尊，象征生气。因是超度，所以主事符神请的是太乙救苦天尊。

继而笔锋向下，画了一个篆书“罡”字，这是符胆。符胆是一张符令的灵魂和主宰，一张符能否充分发挥效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是否有符胆镇守其中，没有符胆的符令，就好像没有上锁的门，谁都可以随便进入，可见其重要性，所以书符一般都称为入符胆。起胆之时，要念祖师爷名号，意思就是请君入符，镇守这张符令。陆灵蕴书到此处时，稍一迟疑报了“云爻”的名号。

最后一笔是“符脚”，比如一般斗法斩邪惯用神雷、真火等，但她是超度，最后用了一个“赦”！

符画完要用印，就好比起草完公文要盖上公章才有效，没有法印的符箓是没有作用的。不同符箓要用不同的印，请哪位神明就要用哪位的神印，太乙救苦天尊印自不必说，到符胆时她楞了一下，云爻都不在她的宗谱上，这要加印吗？但名号报都报了，她略做思量拿出了自己那方小印盖了下去！符脚又加盖了一个三宝印，这张符令算是成了。

她望着那张符箓楞了一下，这种救苦超度的符，陆震没有教过她，但符箓的构成她是知道的，这张符箓效果如何她并不知道，但既然陆震说周宅的千年亡魂都是她超度的，那区区一个鬼妓和马宝也应该不在话下。

她将符纸收进一个小布袋，又拿了案上的小瓷罐，一转身看到齐修仍在原处，怔怔地望着她。

他的目光仿佛定在了她身上，又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来——她方才画符念咒的样子，好像昔日的云爻。

陆灵蕴也望着他。该送的都要送走了，只剩了他还在。

她斟酌了下措辞，还是说：“你确定要留下？”

他笑了：“留到留不下那日，自然会走的。”

虽然是笑的，但陆灵蕴看着他那副表情，心里竟疼了一下。

“我得出去了，冯桂香已经在外面等很久了。”她说。

“好。”他望着她，身影渐渐淡了。这间斗室，又恢复了最初的安静。

陆灵蕴出来，坐在门口的冯桂香立刻就迎了上来，问道：“陆小师傅，怎么样？”

她将马宝的骨灰交还给冯桂香说：“人有人道，鬼有鬼道，你儿子最好的归宿是往生，希望他来世能有个善缘。”

冯桂香听她这么说有点懵：“怎么，不是给他娶一门阴亲吗？”

陆灵蕴说：“犯淫邪者，命终三途，是要坠入三恶道的，无论是做畜生、恶鬼还是留在地狱受无量苦，你都不希望吧？”

冯桂香眼圈红红的，使劲点头：“我不要他受苦，他死得已经够惨了。”

“所以他需要有人超度。”陆灵蕴拿出那个装着符箓的小布袋说，“前提是他有心悔改。这个你拿着，倘若梦见他向你忏悔求救，就拿出里面的符箓烧掉，你儿子就能解脱了！”

冯桂香颤巍巍接过那个布袋子，揣进贴身的兜里，哽咽着说：“谢谢陆小师傅！只要我儿子好，来世生个好人家，我后半生可以烧香拜佛，做什么都可以。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他……”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陆震在一旁淡淡说道：“倒也不必苛待自己，各人有各人的命。你的运势已到谷底了，后面会好起来的。”

冯桂香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差点忘了，需要多少钱，我都带了！”说着急切切地从兜里摸出个信封，里面鼓鼓的应该都是现金。

陆灵蕴看了眼陆震，陆震挑挑眉，扭头忙自己的事去了，这意思是要她看着办。

马宝在她这里没少遭罪，她没打算赚钱，且眼前的冯桂香也不像陆震接待的那些富商巨贾，但完全不收也不合开门做生意的道理，所以她象征性要了些，不多。冯桂香挺意外，介绍人说这里的陆师傅手段高，但是要价也高，她把退阴亲的钱都带来了，结果眼前这小师傅就只收了2张？

送走了冯桂香，陆灵蕴觉得浑身乏力，心情也有点压抑。陆震问她晚饭吃什么，问了两遍她才回神，陆震只当她是行法后的虚弱，便让她去歇会，晚饭他来做，好了叫她。

陆灵蕴回到房间，雨浓居然还没醒。她踱步到桌上的玉匣，拿起了其中的白玉盒子，那枚晶莹剔透的玉牙，安静的躺在里面。

他红着眼睛掉泪那一幕，又在她脑中浮现。

物是人非，猛虎落泪。

入了心的人，要怎么遗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