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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贽玉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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弩止,白衣潦潦飘零去,侠骨犹香,镞满地。

调弩而来的蒙面下属手足颤颤,望着惊雷叱咤过的地方——

那具黧黑焦骨枯佝如蝼蚁,贱如芥草,倒在断壁颓垣间。比燕则灵捧来的百年前的骷髅造物更令人贻笑。本该含恨于白羽箭簇之下的那一襟白色却如烟波,微茫难寻。

是神是鬼乎?

此人竟以区区凡躯策动天罚,出空击虚,避其所守,顺天行诛,出其不意。行动举止之间,似云间屏翳。

一击神速,一击则功成身退,一人而破百人。

溃,则人心惶惶。

可笑乎?

这蛮夷胡血嗜杀无辜、轻言人命、谨慎生疑。

可他终究还是血肉凡躯,抵不过天时,利不如地势,溃败于疑心,落得个骨血未存,遗言未否,魂消骨陨的下场。

蒙面首领死绝,他的下属霎时寒栗。

却见捆作一团的平戎寨诸位皆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特别是四寨主,瞧着那具焦骨的神情格外狂热,如同看见了一柄不属于自己的锦羽宝刀。

四寨主凛然高声道:“此乃天意!”

“闭嘴!”

蒙面下属骨髓里似有寒意蹿至,却不肯示弱。

其中有人厉声斥道:“故弄玄虚,竟然假借天意造势,就不怕引鬼神……”

四寨主望着他,眼神涌现的轻蔑与袁照夜如出一辙。

“此夜过后,街头巷尾都会将鬼仙的凶名唱便!”

“他的事迹会被今夜的雨水永远浇灌在镇北关的土壤,铭刻在镇北关的功勋路里,被老弱妇孺熟知。而你们,不过是他通往传奇的垫脚石。”

“哪怕万万年后,仍旧充当戏文折子里的跳梁小丑!”

一道惊雷撕落天际,劈断枯树。

银竹潇潇兮,睹明灭,望舒叩天门,秋色如拭。

光阴何故谈笑,青壁作轭,胡虏血斟满,旌麾列多少?

四寨主嗤笑:“纵使你一箭将我射杀,也无法阻止鬼仙拨弄四时。他非龙非螭,非虎非罴,四时藏于袖口,是鬼亦是仙,注定要将你们的野心捣碎!”

同样捆缚一侧的铁柱嗫嚅半晌:“此、此乃天意!”

平戎寨诸位不畏生死,亦慨然高歌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北狄比镇北关更加崇巫,这些个下属互相对视一眼,皆是汗流浃踵的模样。

有胆大者鼓足勇气,走向十里亭暗道,却见深不至底的暗道里隐约传来动响,似有一只饥辘雄狮蛰伏其中。这人顿时亡魂丧胆,扑通跪倒于地,两股战战。

“闭、闭嘴!”

先前开口的蒙面人压住心底敬畏,弩迎向四寨主:“我先将你射杀,再取袁照夜项上人头。”

“那就来——!”

四寨主不惧不怕,慨作挽歌:“我古从心一生驱策蛮夷,濒死之际何多?纵使今朝覆灭,二十年后也做好汉一条。”

比箭雨更快的是血迹。

这人连痛呼都没发出声,躯体就倒在泥土里。

黑衣凝雨,一人从十里亭门口显出身形,手持弓箭,身后洋洋数百人。旌旗于雨水中飘扬,玄鹰高耸入云,是平戎寨崇敬的图腾。

“你是何人?”

侥幸未死的蒙面团伙退避无路,想做个明白鬼,问道。

比解答更快的是四寨主古从心撕掉答题纸的声音。

“好你个吴用之雨!”

四寨主叫骂道:“差点就交代在这里了,还不解开!”

*

十里亭密道。

燕则灵擦拭干净血迹,额间冷汗涔涔,面庞比纸更白。

眼前飘红,系统提示音滴滴作响。

手腕被一人紧紧攥住。

他立刻肃了眉眼,却听耳际传来熟悉而温润的低唤,是平戎寨大寨主裴细清。只不过风水轮流转,现在换裴细清嘲笑他失力孱弱的时候了。

大寨主自然不会行这般推涛作浪的失格之事。

“袁照夜,你!”

摸得满手黏稠液体,心中猜测被证实。

倒和自己逃命时的模样不遑多让。裴细清惊怒,头一次痛恨自己读过儒书,吐不出粗鄙之语,否则,他定要拉住眼前人好好掰扯清楚‘轻言身死’带来的后果。

“放宽心态,一时还死不掉。”

惹怒文生的当事人没把这道伤口放在眼里——不如说在燕则灵眼中,神志尚存的伤口都是小伤,不值得他耗费心神:“我刻意规避了人体的薄弱部位,还好,这弩伤不致命。”

“等会我用刀将箭刺挑掉,烈酒一浇,再裹几层金疮药就行。”

他说的当然是商城里近乎活死人肉白骨的金疮药。

不知此‘金疮药’非彼金疮药的裴细清:“……”

站在大寨主身侧的云奴:“……”

镇北侯到底是怎么授兵的,能养出这般不懂伤口护养的凶士。简直、简直……愧对列祖列宗,纸上谈兵莫怪乎此!!

连扣两顶黑锅的第十七代镇北侯:“……”

比窦娥如何乎?

偏偏袁照夜本人不自知,甚至还有打趣安抚的心情。

“我无碍,毕竟——”

“天时我得。”

听君一席话,如鬼神忡至,裴细清与云奴神情莫测,正欲说些什么。忽闻前一秒还在调笑的白衣客以手捂齿,扼制住喉间温热的腥意。

“咳……”

血迹顺着指缝涓涓而下。

云奴与裴细清赶忙扶住踉跄往后倒去的人。

*

“这下可洗不清了。”

坍塌洞穴内,被主系统强制关机的燕则灵往后倚去。

血迹染氲了帝王十二旒冕,他的腕骨间被那一击袖炮磨出依稀可见的焦红色,整体看上去,宛若一条摆烂的风干咸鱼。

“现在要先确定……上方情况如何。”

“我一时冲动造成的后果,总不能让平戎寨四寨主承担吧?”遐想到这种画面,摄政王还未完全泯灭的良心隐隐作痛:“那我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系统真情实感地愤怒:“你还好意思说!”

“一步之遥啊,你距离魂飞魄散就差最后一箭。”

“说好不会埋骨于此,定要扬名立万,依我看,不过是摄政王临死前的执念罢了。若是你死了,这孝感天地的皇帝能把国祚捧到太祖面前讨打,我岂不是白白挖了三年坑把你这鬼神难寻的摄政王刨出来!”

“三年,这可是整整三年。”

“太可恨了,你知道我这三年怎么熬过来的吗!!”

系统吓得狐毛竖起,支起狐躯,白爪轻轻压在燕则灵的苍龙衮服上。

鎏金色狐瞳映出浓稠的忧虑,透露出系统真情实感的愤怒。狐狸爪子在屏幕上戳戳点点,手速如游龙。

刷刷刷——

数行流光闪至燕则灵眼前。

左侧写着他比卡牌更为惨不忍睹的魂体数据,右侧则是袁照夜顽强地顶着【持续性扣血】的debuff一路由绿向红的数据。

随后,这两行字迹在系统的死亡凝视里,缓缓变成了……

『滴滴!检测到[SR卡牌·袁照夜]生命值下降至20%,目前仍在持续掉血中,请立刻前往附近医馆拔箭疗伤,好好静养。短期内,不宜再舞刀弄枪。若是配合系统丹药疗养,四五日后,[SR卡牌]将恢复全盛时期状态。』

『系统温馨提醒:宿主魂体薄弱,切莫讳疾忌医,屡教不改!』

燕则灵瞟去,瞳孔里满满当当填着‘已阅。’

比起游戏告示栏,摄政王显然对送到眼前的毛茸茸更有兴趣。手指蠢蠢欲动,燕则灵没忍住,抬手挼了挼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

“我心中有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拿性命开玩笑。”

燕则灵一边挼毛茸茸一边死不悔改。态度之恶劣,举止之嚣张,简直就像冥顽不灵的愚夫,满满透露出‘下次还敢’的敷衍。

系统咬牙,正欲振臂起义打倒封建欲孽,却闻摄政王挼头的手一顿,虚弱开口:“四、四寨主究竟如何了,难不成……?”

“援军已至,顺利会师,平戎寨四寨主好得很。”

“他们甚至还把来不及逃跑的细作悉数除恶务尽,满当当的丰收季。”系统点开主界面,注视着姗姗来迟的绿点把红点团团围住——

单看人数,我方占据优势。

于是它撤除界面,语调幽凉:“除你和大寨主裴细清身负重伤,平戎寨全员存活。”

“达成第一个HE结局,开不开心,感不感动?”

燕则灵讶然,恨不得立刻切回袁照夜的视角:“时不待我,赶紧让裴细清与他们汇合,我好知道皇妹把什么东西埋在此地,为何……会遗留母亲的画稿。”

眼前屏幕仍旧漆黑。

任由他戳戳点点,依旧截然不动。

燕则灵一怔。

系统蹭蹭他的衮龙服,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安抚:“主系统强制性关机,需要SR卡牌血量回升至50%才会开机。相当于人类的短暂惊厥,系统规避伤害里最正常的一类。”

摄政王:“。”

既然出不去,干着急也没用。

燕则灵倒在坍塌石窟里,头一次打量了这寸草不生的荒土。

“摄王,我有一问,至今举棋不定。”

“比裴细清之三问加倍模棱两可,如今当局者近在眼前,实在无法压制内心疑虑,不知摄政王……可否为我解惑?”

燕则灵眼眸里浮现困惑,颔首:“愿闻其详。”

无名野窟里传来系统晦涩难辨的声音:“史书记载,摄政王与殷城公主有龊语,不睦。十余年间,兄妹反目,天各一方,双鱼难寄。”

“现下我观摄王的语气,传闻也并不可信。”

系统犹如后世钻研野史杂谈并且刨根问底的考古学家,只是这语气比起询问,更是诘责:“为何摄王至死都不肯再见殷城公主一面?”

它竟然在眼前这具透明的魂体里,察觉到了瞬息间的僵涩。

半晌过后,宿主语调悠渺,仿佛为系统解答疑惑就耗尽了他积攒半生的勇气。一席话里却辨不出话里喜怒与情绪,如述饭后闲谈。

“我伪欺于她,愧疚惶惶,再不可长。”

“那……”

系统还没开口接着询问,就被燕则灵的惨笑声打断。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九洲八荒,万古千秋,她始终是皑如山雪、皎皎无尘的明月儿,世间独一,无可替代。”

“燕净月就是燕净月,哪怕我问心有愧。”

“纵使沟壑难填,故月难聚,我也妄图再逢这缘悭一面。”

只是这一抹江水东流的燕宫蟾光……

还愿意与他隔世重逢吗?

*

姗姗来迟的援军——

平戎寨三寨主曹掠,此刻正站在茶庄门前,眼前摆着破破烂烂的布料,破烂布料上堆叠着一具劈得焦黑的尸体。

据说,这具死状凄惨的焦黑糊糊,其实是本次行动的细作首领。

死因……

当事者众说纷纭,三寨主的心腹们连挑带选,传出风格迥异的三个版本。

目击者一号连笔带画,绘声绘色地描绘道:“天际惊雷一闪,百尺金蛇掣空,龙跃雷霆九霄,火烁烁,低首咆哮而过,齿牙雪白,尸体含口而过。”

“这细作来不及发出嘶鸣,便作一团焦臭。”

目击者二号嘴里振振有词,眼里满是信仰:“那位白衣鬼仙抬手风起云涌,眸光朔朔,只听得他高呵一声——风雷雨火听我号令。”

“顷刻间,电光顺弭,此人命丧黄泉。”

目击者三号佯作西子捧心状,扭扭捏捏:“震惊远迩天鼓鸣,紫电闪烁云冥冥!”

三寨主:“……”

三寨主带来的一众外援们:“……”

三寨主满脸窒息,望着眼前尸骸,惊异自语:“我怎么不相信呢?”

身为鬼仙后援会二号粉丝,坚定要把偶像奉入神坛、让偶像的传奇颂进平戎寨每一处角落的四寨主以身作则,凭借蛮力挤到三哥的身旁。

旁人是破除封建迷信,打倒神鬼志异,走近科学世界。

四寨主倒好,率先反叛,成为脑白金头号代言人:“老三,你来时难道没有看见电光从云中流泻,落进十里亭内吗?”

“看见了。”

科学与玄学交锋,拥有正常人思路的三寨主当仁不让地选择相信科学,并且认为‘鬼仙招来风雨雷电纯属无稽之谈’:“古往今来被雷劈到的人多的去了,或许是这人运气不好,刚好踩到雷电范围内了呢?”

“实乃平戎寨之幸啊!”

四寨主反驳道:“大家伙都看见了!”

目睹燕则灵借袖炮计杀蒙面木乃伊的当事人们齐齐点头。

三寨主心累,感觉四寨主和眼前这群人是被今夜惊魂连连的事迹吓懵了脑袋。

他不欲再进行这个奇奇怪怪的话题,随口敷衍道:“若他真是鬼仙,就让袁照夜再劈一道雷,不能令风雷雨火臣服,便是障眼法,轻易算不得数。”

四寨主大怒:“谁说……”

“你们在谈论什么?”

耳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嗓音难掩话里话外的虚弱,却让杂乱无声的十里亭为之一肃。

即将要冲冠一怒为鬼仙的三寨主和四寨主登时眉目一肃,抖掉滑稽搞笑,不再进行先前话题,齐齐朝后方俯首作揖:“大寨主。”

来者正是平戎寨大寨主,裴细清。

礼毕,三寨主正要轻飘飘揭过话题,却听四寨主如同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雄赳赳道:“大寨主,我们在谈论鬼仙拨云拢雾、役使雷霆的事迹!”

满腔话语被堵在喉间的三寨主:“……”

谢谢你,我的好队友。

三寨主痛苦地闭上眼睛,脚步微挪,欲要远离身侧这没长脑子的丢人玩意儿。

——大寨主通读儒书,自然也知晓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思想。

你在他面前轻悠悠就将神鬼之说按在血肉凡身之上,就不怕大寨主觉得你百家白读,重新把裴家的万卷藏书整整齐齐摊在你面前,让你重新抄读吗?!

古老四你愿意抄,别痛击你的队友啊!

三寨主冷漠脸,觉得自己和四寨主离死不远,已经做好了抄书至手软的心态。

熟料裴细清颔首,轻易揭过此事:“有一事,我欲与你们商讨。”

嗯?

三寨主面露疑惑。

就这么简单?没有罚抄?没有阻止?也没有发怒?

也对,裴大寨主自幼性情温厚,秉持着‘言辞信,动作庄,衣冠正,则臣下肃’的心态,轻易不会动怒。

但、就是不正常啊!

平戎寨三寨主曹掠,身为大寨主的左膀右臂、姗姗来迟的后援团团长,自诩了解平戎寨的每一位居民,对同事和上属的性情熟稔如指掌……

就在今夜,他破天荒共情到了屈原,体会到‘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迷茫。

裴细清不共情他的迷茫,裴细清淡淡瞥了一眼三寨主。

“二寨主李曙为护我身死,因我执迷于此,惨遭北狄细作屠戮,棺椁不存,尸身无敛。”裴细清眸里满是自责,不等四寨主和三寨主安慰,又道:“裴细清病骨一身,德行有亏,自知天不假年,恐平戎寨遭逢国难,惶惶不可终日。”

“今日取出十里亭之物,裴某欲将大寨主之位转让,你们意下如何?”

二寨主李曙如今身死。

大寨主裴细清伤痕累累。

那能继位的……

三寨主心神激荡,却听四寨主愕然询问:“大寨主,您怎能这样菲薄自身,弟兄们愿为您……”他的声音掩埋在裴细清的目光中,渐渐销声匿迹,最终嗫嚅成一句妥协之言:“那、您意中之人,是谁……?”

裴细清的声音恍若雨水,浇潵在三寨主的心头。

“袁照夜何如?”

四寨主还未开口,三寨主即刻高声反驳道:“大寨主万万不可,莫说袁照夜乃朝廷钦犯,他来路不明,连老寨主和镇北侯都没摸透他的底细……”

却是和云奴如出一辙的官腔。

裴细清问:“然后?”

三寨主态度激烈,一反常态:“平戎寨弟兄们不会同意的。”

裴细清拆台拆得很果断:“总堂主哑奴已经同意了。”

三寨主:“……”

三寨主咬牙:“哑奴一人……”

四寨主直接切换阵营。表忠第一步,先拆前队友的台:“我也同意!”

三寨主豁然色变,冷冷望向身侧的四寨主。

四寨主没察觉到身侧三寨主的怒火中烧的情绪,满心满身都陷进未来的美好遐想。八尺壮汉硬是凹成少女怀春状:“有鬼仙相助,平戎寨定然更上一层楼!”

“百万阴兵借道,打得北边的哭爹喊娘,未来这日子,想都不敢想!”

“等会跟目睹过鬼仙揍人的弟兄们都说说,他们肯定也赞同。但是大寨主,你执意要辞去这个位置……那你以后要去哪儿呢?”

裴细清道:“我自有考量,不会辞行。”

突然就变成孤军奋战的三寨主:“……”

袁照夜这狐狸精,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裴细清望着倏然沉默下去的三寨主,安慰道:“待袁照夜上位,诸位排序都往前进一位,四寨主之位,就由哑奴接替罢?”

三寨主语气尤为干巴:“都听大寨主的。”

“我曾向袁照夜许诺过,待此事了结,与他歃血为盟。”

“眼下风雨如晦,前路不可寻。我欲与他在英魂之前结刎颈,共击胡虏,死战不退……”

“你们,意下如何?”

当然,裴细清这番话就是在询问眼前两位寨主:我要和袁照夜结为异性兄弟,为同样的目标奋斗搏命,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四寨主自然什么都听大寨主的:“能与鬼仙结义,简直不枉此生!”

三寨主咬牙:“愿意。”

三寨主掩掉脸上阴沉,眸里仍有郁郁:“二寨主尸骨未寒,我且先去收敛他的遗物,作衣冠冢,先不多言了。”

“你也一同去罢。”

裴细清望向四寨主,黑衣壮汉连连应声。

大寨主目送他们向前方走去,远处还能听闻四寨主与三寨主的争执。

四寨主还在试图让兄弟加入封建迷信:“且让鬼仙给你开开眼!”

三寨主哪肯屈服,不甘示弱:“拭目以待。”

裴细清一笑,转身往十里亭收拾好的屋内走去。

*

“伤口清理完毕,血条缓慢上升,马上就到50%了!!”

“摄王,你要不要来一颗系统丹药啊,新手受伤时期丹药会打八折,现在药价大甩卖,只要999,不要648。”

“我无需……等等,这个可以来一颗。”

『宿主【燕则灵】兑换道具[醒神再造丸],扣除60积分。』

『目前宿主积分:230』

『[枣儿糖]-50积分,[肃清中等敌寇]+30积分,[醒神再造丸]-60积分。』

“……摄王,你知不知道,若是宿主食用商城里的丹药,效果是会翻倍的。”

“这丹药字如其名,能让人保持一小时神志清醒,代价是无论血肉受到多严重的伤害,都要凭借意志力硬生生挺过去。据说这种便宜又廉价的药,基本是为囚犯量身打造的,为的是让他们清醒的接受刑法,不会受刑至一半就痛晕过去。”

“原本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

自打燕则灵为系统解疑之后,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式,看得系统又急又气。

“那你……!”

“十里亭里留有我妹妹的丹青,再往里去,肯定也有我妹妹的讯息。”

燕则灵眸里闪过悲恸:“我既身死,党羽诛尽,母亲和妹妹肯定也被帝王迁怒。我母亲的牌位被小皇帝移出太庙,那我妹妹呢?她可安好?”

“她自幼不愿屈从命数,珠算策论诗词比谁都刻苦……”

“母亲生殉后,我至亲至血唯她一人。”

“先前她怒我怨我,书稿作灰,死生不复相见。我比谁都要了解她,若是明月儿当真怒到极致,不会言明,总喜欢藏些东西让我苦找。”

“我找过她十年笔记,她遗藏在十里亭的东西肯定比一切都重要。”

“最后一次了。”

“哪怕这次藏着的东西……是余恨,我总要清醒地找出来,清醒地去迎接她的满腔怒火。这是我亲自种下的苦果,我自然要完完整整的咽掉。”

“我总要……清醒地去见她。”

*

燕则灵咬碎丹药,睁开眼眸,腹腔处的伤口被简单包扎了一番,传来痛意。

迎面站着熟悉的青衣。

青衣注视他。

燕则灵笑:“你我皆重伤难愈,同样不遵医嘱,堪称世间第一第二蔡桓公。”

惹得裴细清瞥他一眼,再瞥一眼,不言不语。

“兵家孙武有言:善胜敌者,胜于无形。而战无与战,争胜于白刃之前者,非良将也。”摄政王有意调动气氛,故意调侃道:“我借阴阳五行诛剿敌者,擒贼擒王,不费一兵一卒。”

“可谓良将也?”

没料到伤患开口就用孙子兵法邀功,可比今古第一痴。裴细清愣怔,认真回答:“圣人征于天地之动,循阴阳五行间之道而从其候。”

“如今我见袁兄胜则起,不胜则止,神也明也,古今当之。”

燕则灵握住青衣衣袂,借势起身,虽忍痛然面上不显,否认道:“成与败皆由神势。我不过一介凡夫,怎么可能成为圣贤呢?”

我只是天生就比常人更能忍耐罢了。

他推开门。

这电光火石之间,平戎寨已将青石墙板细细洗刷,先前泼洒的血迹消弭无踪。稀疏的古木犹如上古时期的守护神,伫立在十里亭的四周,将两百年的功名浅唱低酌。

平戎寨诸君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从屋内缓步走出的白衣侠客。

摄政王什么场合没见过,任由他们注视,声色不动。

“古之善战者,非能战于上天,非能战于地下。”

裴细清从他身后踱步而出,自动补充这段兵法的前半句。

平戎寨大寨主当着诸君的面,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紧接着,他自正衣冠,郑重其事地朝燕则灵作揖。

“得之,乃平戎寨之幸。”

这一语罢,青山未朽,满院皆素旧。

裴细清率先俯首。

这一袭青衣迤地,濯清涟而照世,韶华如水匆匆。

云奴先跪,四寨主跪,三寨主亦跪。

平戎寨诸位侍从皆随大寨主这一跪而跪,无论远近新旧、老弱病残、认识与否,他们只忠于眼前人眼前事眼前景。

其实权贵分三六九,自诩高贵,在最初最初,不过也是活不下来的刁民罢。

万事万物哪有高低贵贱?

无非是一群在生死存亡间扶危济困、为心中桃园奔波游走的烈士。

飐飐旌旗出郭,苍鹰高悬,轰轰雷电奔空,明我心,证我此言非虚设。

不平则鸣,以戎止夷,告社稷一缟衣。

燕则灵恍惚语塞,几近难言,胸中血如烈焰,眸似火烧。

“本王就好似一只卑劣的硕鼠。”

摄政王眼眸深处是寂寥而茫然的寒意,比最初听闻到雍朝国土将覆还要怅惘。

“我配不上他们的尊重。”

“无论救裴细清也好,救平戎寨也罢,我一直都带有目的接近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将真心完全交付他们手里。我口口声声说着信任,但……始终利己。”

——燕则灵终究不能如袁照夜洒脱。

“我托生于袁照夜,有幸与英豪烈士们相逢。”

“若是一开始呢,如果放在雍朝之初,换作摄政王燕则灵呢?”

“他会承认这股势力吗,他会率领铁骑荡平镇北关吗?然后留下心腹看守此地,心腹的子嗣会剥削百姓还是会自费抗狄?”

“他不会。”

“因为利益相左,身为权贵,他总要权衡一二的。”

摄政王用词犀利地批判自身,似乎是要用辞藻把灵魂深处余留的骨血都割得遍体鳞伤,才能抵消心口缠绵不止的遗憾,以及满腔痛意。

可偏偏,他必须以最清醒的神志去接受这场膜拜。

“亦是裴某之幸。”

雨水清瘦,裴细清独身再拜,浊世而独存,化为世间最亮的靡靡青缟。

燕则灵怔在原地。

眼眸深处,仅能倒映出这一抹晦晦猖狂的天水碧。

摄政王似乎是在注视着裴细清,又像是透过这一袭青色,紧紧撷住那道两百年前饮冰卧血的寂寥身影。

孤身坐在母亲坟茔前的身影似乎也窥见了燕则灵。

窥见了这道百年后的孤魂。

却见裴细清再次自肃衣冠,不疏则狂,少年风流,一言间万籁春生:“今日舍命为君,来日自当琼玉作礼,歃血为誓,报之琼瑶。”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不知吾友,可否赏脸?”

耳畔似乎传来一道如出一辙的稚嫩嗓音。

燕则灵心神动荡,恍惚间,唇齿里吐出的话竟与这道虚影所言叠作一处,别无二致。

“我今朝忍辱,怎甘心慑服于春秋。”

白驹白衣倚斜桥,妄作琼楼仙,纵使万山险阻,亦作照夜刀锋。

二十年一杯酒,万古江流揽星宿,射落万象风流。温酒浇剑,莫问前路,莫求归去来兮。红尘滚落一遭,未负锦衣雕裘。

宫墙之外,世界荒芜。

*

耳畔传来系统提示音,一改往日,并非是冰凉的机械音。

这道声音温柔,裹挟着光阴的气息,宛若山林间清越的白鹿,穿梭过海晏河清,酿成千古第一场风流。

『恭喜宿主达成成就[青山共此月]。』

『纵观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少有。而今琅嬛俱全,今古去来兮。』

『检测到此成就拥有独一场景,系统自动载入中……』

膏雨褪去,月中霜浓稠,袖中晚来风。

青女拨云相送,素娥斟来琥珀光,沉沉斜月千万里,滟滟流华入君眸。

满院人同时失去了言语。

三寨主愕然望去,却见这轮不符四时的寂寂婵娟高悬天际,不偏不倚地照在白衣侠客的身上,衬得衣袂血迹也添七分柔软。

与其说照,倒不如说——

是这一抹风月疏影主动跌进了他的怀里。

裴细清瞧着天边月,眼前人,脑海里却是想出一个名讳。

——传闻,雍太祖继妻、废后师氏临盆前一夜,太祖曾梦见白龙翻涌于云间,天阙城开,万里清辉共潮生。明月宫阙里,遥遥见姮娥,月中仙拗断桂梢处的新生花枝,含笑递给太祖……

——次日,师氏诞下龙凤双胎,一为废王,一为殷城公主。

而那位摄政王的名讳,好像是……

燕阙,燕则灵。

不知两百年前太祖梦遗的月华,是否也如今宵般明亮呢?

『此生此夜月相酬,明日明年流照君。』

『今夜,月色赴你而来。』

万古如斯的蟾光,越过逝水江流,终究还是复照在迷途之人的身上。

『摄政王,这首诗是三千世界里被誉为‘诗神’的食品鉴赏家苏子瞻所作,写给他的胞弟。正与此时此景此月相衬,你且听好——』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系统自动更换成女音,将这一曲宋词低唱。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燕则灵略去眸里涩意,望向等待他回答的平戎寨大寨主,终是一笑。万众瞩目之际,白衣客走向青衫人,耳畔徜徉着婉婉流转的声音。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

“袁照夜,裴细清,古从心,曹掠,哑奴。”

“今朝歃血为誓,琼瑶作聘,永结刎颈,此生共赴黄泉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淅淅沥沥的血浇在碗里,顷刻间就把一碗清澈的酒液酿成血红色。

他们人手一碗。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若违此誓,脉脉赤水,饿殍枯虀。暝色窈窈,天地不容。”

“寝皮挫骨,扬灰食肉,魂兮天同,鬼神共戮之!”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语罢,燕则灵饮尽碗中血酒,摔碗为证。

平戎寨诸位寨主直呼痛快,亦将血酒抛之脑后。

谁曾料想到,潺潺月色之下,竟然徒生一道云中雷霆,扯去银霜万里,不偏不倚正落在他们摔碗的碎瓷残渣上,阗阗轰烈。

而那限时出场的系统女音恰巧也唱罢最后一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

此夜,天地共听之。

*

那日,燕则灵对月祭酒,隔却两百年光阴,再敬浮华三碗酒。

他褪去洒脱,就像一枕黄粱梦醒,浑身倦怠和空落。于此夜此景此月,隔世重逢,只是曾经在摄政王府沽酒抚琴的故人们,终究是在生与死之间悉数消磨了。

摄政王拂一拂袖,红尘倒转。

古今中外,又是新的一轮悲欢离合。

他独自一人,把酒泼在镇北关的旧土,仿佛旧日的故人也能共尝同一味烈酒。

“一祭先祖,前缘作古。”

此去绝境逢生,愿盛世回首,成败未肯休,世事皆风流。

衣锦还乡。

“二祭英烈,忠孝两全。”

同路前行,碧血丹心莫辜负,共赏海晏河清,与诸君重温这缕红尘。

社稷未改朱颜色。

“三祭此生,所向披靡。”

燕阙年少时曾在心底埋下瑰丽的宏愿,誓以此生偿血,换世间盛世太平。他一路历经风霜,尝过众叛亲离,无需守无需留无需懂,有二三友人相随,这一生也不算白活。

再来一遭,他还是希望能策马再踏遍江山。

恰逢少年时候。

两百年南柯,千载明月。

摄政王还能有幸邂逅到这样一群精忠报国之士,酣畅淋漓打这一场,何等畅快!

他自诩做不成英雄,却也不想辜负任何人加注在他身上的期许。

燕则灵想攥在手里的东西太多,前世是,今生也是。

前世的他心知肚明,注定要违背皇妹、幕僚投注的期许,走向覆灭的深渊。乃至最后,他狠心将前世羁绊尽数斩断,只有一盏油尽灯枯的烛灯相陪。

但此生,还有重来的机会吗?

若是将大厦将倾的雍祚重新匡扶,这样显赫的功绩,是否能与他内心的愧疚相抵?

燕则灵望着亘古难辨的月,藏住眼眸深处汹涌的火种,漫进胸腔内的、宁折不弯的孤勇不减反增。摄政王轻轻笑出来,音色温柔。

他说: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这一路万山险阻,若是能重归故里,重新与前缘故人相逢。

纵使无人能懂,他亦要前往,去攀、去摘、去将古来王侯皆觊觎的至高日月,拢进袖间。只有这样,他行至末路,才能无愧平生所学。

所以……

他绝对不能输,也一定不能辜负今日的良辰月色。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闇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鲁迅《自题小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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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唐·李华《吊古战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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飐飐旌旗出郭,轰轰雷电奔空。—宋·项安世《寄罗机宜竟陵督捕六首·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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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参考:

[西周·姜太公《六韬·龙韬/军势篇》]

[春秋末年·孙武《孙子兵法》]

[宋·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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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南北朝·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魏太子》

第16章 贽玉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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