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拿过天心的手，极轻地晃一晃，攥紧捏牢。像默默把精神力或气血一类什么的通过二人扭结的手指输送给眼前的女孩子。摩挲一阵，放了手。仅此而已。

没有说“你加油”“我支持你”“我相信你做得到哦”。

空口白舌玩这些枝枝叉叉的饶舌游戏、假情假意话本子，任谁都能摆弄，善意的生人都能替你鼓上几句气加个油。谁能明白明玉心底的担忧呢。做起来是真的很难很难。恨不能拿她肩上的担子卸成一人一半来分担。

可天底下没这样的好事。只希望天心快乐，不是去破锋突围赢个头彩拿什么牌，是健康平安、放下怨恨与心结地回来。

将近饭点，明玉打算做南瓜吐司，再烤一盘明太鱼，端出日式吐司面粉开始捣鼓。厨房里吐司机预热叮叮当当一阵响。天心想，傍晚六点果然是人居空间在一天当中最适合暖色的时分，屋外由靛青到蓝紫，再到墨蓝、灰蓝，室内每处光源尽被凸显，明黄的餐厨灯和自然食材的色彩搭配、米饭稻香氤氲，空气中有主厨帮厨进进出出的激动和急促，好和谐好温柔。

天心猛地想起答应岩龄制作贝果店新菜单这件事。

并不止新菜单，算一算工作量不小。上回slippers面包工坊来探班送了大家周边，圆头圆脑当家主品芋泥大鼓的手绘切膜冰箱贴和拖鞋图案的撞色钥匙扣。岩龄当下收到鼓舞启发，也有制作sarah's相关文创的想法。

“什么形式、什么载体都可以考虑进去，头脑风暴一下，”岩龄提议，“设计思路出来了我们再把这东西细化，我联系印一百份左右试试水。”

“当然，作为店铺额外收入之一，周边产品所得利润你我五五分成。”

“还有一个小忙要天心帮我一下！”

天心还在心里清点着：先是一份手绘菜单、具体价目和食物信息在微信聊天框、要手绘加牛皮卡纸；相关周边，冰箱贴总感觉不是很难不落窠臼，但文创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样啊—冰箱贴，帆布袋，徽章，明信片。再翻翻有没有设计相关的书呢？可怜知识储备太少了。

回去除了翻翻配色基础入门教程，还有个问题天心也很头大。手绘选手还不怎么能驾驭procreate，熟悉指令不难，难在驾驭电容笔，跟上手绘无可比拟的自由度和熟练度。

“嗯？什么事？”天心老毛病，面色不改，嘴巴继续阿巴巴应付基本的人格形象社会化，脑子里天马行空，微笑地请岩龄说下去，脑子里细想呆会要乘几号线去买牛皮卡纸和棕灰色、铁锈红的斑马秀丽笔，设计层面有多少自由发挥空间。

她记得卡尔维诺的解剖医生说，他的大脑是所解剖过的所有脑干组织中最为精密的。每学习一样新东西、建立一个新通路大脑便会搭建一条全新的神经干线，大约是这个意思。不可能自大到自比文豪，况且天心清楚她大多数思维活动只不过是胡乱穷举和神经质地重复掩盖。

“我个人想拜托你的小忙啦。”

“天心你的纹身都很有意思，我想拜托你帮我设计个纹身”

天心cpu烧得要炸，继续点头等她讲下去。

“元素就，1998.02.16，星星月亮，最好和面包贝果什么的相关，我喜欢紫色。”

得嘞，天心垂泪，明天恰好周天，还要去Sarah’s Bagel兼职，本想拖到下周六，这样时间超有余裕，计划直接泡汤。无论如何给岩龄个基础方案吧，画饼也得给人画个香又圆的。

哪怕大体上给个不甚明朗、影影绰绰的轮廓，表示自己有在认真思考了呀！

收拾收拾买材料去吧，命运就是苦，苦就是鏖战到天明。

明玉听天心要走，扬着粉叭叭的硅胶铲冲出厨房来凶神恶煞：“不是，这什么老板？有没有点边界感？私人时间也要霸占？休息概念懂不懂？她不懂你也任人家kfc？画什么画，你说好噢！那你加工资啊！”

天心好笑地安抚她一阵，两人玄关处推来搡去，明玉硬是不放她走。最终在威逼下天心三指齐平太阳穴一个字一个字跟着起誓：要是画画超过十二点自动自觉过来请四十大板。明玉松了势，反复叮嘱早些回家。

按键灯甫一亮，天心急急进电梯间，翻出手机问路线。家里没菜，直接上盒马完事了附近文具店找硬卡纸吧。

天心有些众所皆知的癖好。

有些不算“喜好”，纯怪癖，本人也因此十分苦恼。非要说人无癖不可交，那是良性耽溺，交不交的也只是有个共同话题作交友引子。天心是极易成瘾体质，有时是黑巧，有时是青梅果酒，有时是一款爆珠烟。也有过被朋友无恶意询问“你有测过是不是ADHD吗”。

她很容易把微小举止固定下来形成刻板行为，圈住自己像过分安全的包围圈。这些行为有的无伤大雅，诸如一次性买三四盒stride炫迈口香糖并且买最滞销的香草冰淇淋风味（口味一直很厕的天心对此爱不释手），嚼来缓释焦虑的突袭，一盒四十八条，一次两两塞入嘴里，三盒在两小时内吃完，一垃圾桶的口香糖纸。

或者永远写固定粗细的晶蓝色笔，市面上0.5或0.35毫米都是不合天心个人书写习惯的规制，擅长搞发明小创造的奇葩天心买来小学一年级使用的那种、钛白粉加环乙烷的超毒涂改液，在纸上圈涂等微微风干状，用笔尖蘸取，将出水孔堵塞至一定程度后写起来不仅细腻，颜色也由过分鲜艳有活力的晶蓝变为蓝紫，着实舒坦。

或者与年龄严重不符的、对待万事万物平等的加减相消心理，天心是发现肚痛会把腹可安翻倍吃、吃完怕太寒凉、去急忙洗三四粒红枣嚼一嚼，过一阵怕红枣燥热又吃六粒三黄片的人。或者和妈妈冷战一天，计算为妈妈和自己各扣一分；妈妈做了好吃的豉油鸭并主动敲门喊自己吃饭加一分，因此自己需要做出弥补行为让自己不“欠”妈妈分数。

喜欢精致无用主义的一切，这些大家都知道。她从小就要学会应付这个问题：可是这个可以来干嘛？

为什么要来干嘛？尤其天心会在同为女孩子抛出这个问题时大感疑惑。

因为可爱。因为吸引我。就这样还不够充分吗？具体到意义让人脑壳疼，天心不是没揪住这线头细究过。

而她最终得出结论，一切都是无意义。既然如此，无名无姓、赤裸坦诚的A与B之间，天心相信更美的一方更加压称，因为至少还有“美”这一份价值。

小天心会说“可是我觉得挺好看的”，现在的天心会说“这些让我开心”。

当然天心有些比较大众化的爱好。一进超市商场比进金色印象泡足浴还要快活。

【进超市即刻心静也是艰难之秋奇妙大捡漏，警匪追缉连环戏里跳进密封排气管一路滑下去，你以为会一下掉进化工腐蚀池结果偏偏给我发现个洞。

有时候是烘焙区现烤法棍软吐司之类气味，糖油混合那股乳酸醋酸酪酸焦糖化梅纳（仅存的知识因为菜谱也摘抄得极度焦虑）炸五感，我说不能吃，不能吃，闻一闻可幸福；有时候是热带水果芳香烃干的（我妈还让我把香蕉苹果放枕边助眠，实证过没有用）

看一看，摸一摸，一切好整齐，物欲重就用百货填满，各种意义上填满，硬走个六七小时却像一觉睡饱，一款专吸商超魂气的蜘蛛精

看书看不了便读经，读不进去便画画，画得撕烂纸串珠子，串得手抖炒桌菜试试，按下抽油烟机就急喘那就看剧，点开播放键手贱要逼自己逐句抄单词那就出门走，走也走不动了酗乙醇不能沾了真是把我门路堵严严实实

截半又截半还能活的叫蚯蚓不叫坚韧，我觉得。我活得十分之质量低下，不能好好优雅地活还猴子学人打领结。】

同样的，爱上烘焙和烹饪也与此脱不了干系。

天心满心欢喜拿出留在格纹零钱包里的一元硬币去解锁购物车。带现金出门是没必要也是很不现代的行为，天心永远留存现金在身边是因为奶奶。

奶奶某些方面来讲走在四零后时尚超级前沿，智能机首选最新款，天心住院期间奶奶来探视，因为搞不懂wifi为什么断联，硬把天心摇起来开热点，激动分享抖音热舞；自己一个人飞泰国带那些死沉死沉的纪念品回广东，旅途中还要乐于助人帮其他老姐妹们提重物，声称“我看婆婆年纪都很大了我来提没事嘛”；仗着自己老人卡全城通有事没事四处送饭送点心，口罩期间全家倒下硬是奶奶一个人啥事没有，料理年轻的一家上下。

可是奶奶不懂微信转账。每回天心离开家奔赴c城，奶奶总是把现金用烫金大红包压好，让天心和驱邪的石榴叶摆在一起。天心总会存好大头，留一两张在身边，有种静静对奶奶说“放心吧我很好”的安心感。

屋型1升牛奶，高筋面粉，空刻意面，欧芹，鲜木耳。安琪酵母。文体玩具区也找到了多色卡纸。

就在结账准备离开时，身后有人叫住了天心。

天心记得这声音。

“脸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