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清瘦。更准确来讲，那种BMI和BFR皆远低于医学指标上的健康水平线的病态样瘦。

克控卡路里，躲进狭窄且有望越缩越小的安全食物圈，操起刀枪剑戟的迎战架势走进饭厅，甚至食用过后必有的「强制清除」行为，这几年常态就是这样。她当然不敢告诉父母。

年节来临前后妈妈端出满满一搪瓷盆的反沙香芋、马蹄香葱猪肉炸春卷、榴莲千层饼、盐焗手撕鸡、马鲛鱼茄煲和三杯鸭，满满全是深金黄色的油脂。先用紫菜肉丸汤喝个水饱，三枚肉丸埋在底下，铲半勺松松的米饭垒上去，看起来很厚实的一碗。边吃饭边不停地聊天，嘴巴不停，待大家都下桌了，把虾壳用筷尖一只只扔进碗里，连同三枚肉丸、剩下三口米饭和夹了就没送入嘴过的糖醋松鼠鱼。

全部倒掉。神不知鬼不觉。

天心只知道一切都有迹可循。

也许是来自安全感和爱的匮乏，完美主义者的自我阉割，也许是扛不住家庭学校亲友的太过沉重的殷切目光，沮丧、焦灼、痛楚、孤独的镁光弹一次次在心中爆破，刺得她流眼泪。无助感攫取行动力自制力和理智。吃下巨量的食物让天心想呕吐。

我怎么像个泔水桶一样。

我怎么蹲在冰箱灯前吃冷冻捷森黑麦片。又酸又硬明明很难吃。

停不下来了。

把速冻的香菜牛肉火锅丸子一粒粒掏出来吃掉。齿间都是冰碴子。好恶心。

「看问题视角时常被双线摆布，现在进行时不愿意俯伏，即便清楚按五年十年为单位计量肯定会好起来，和这一秒看见赘肉会恶心得发疯痛哭也不冲突，活在夹隙里两边使不上劲

这么剧烈的痛感和心酸很久没有过了，细密的蚁啃游走里，每隔几个月设下几场炮烙，烧红的蒸汽熨斗烙在前胸后背。

冰箱灯幽黄我双眼映出的魂火也幽黄，一勺一勺把椴树蜜送进嘴里，好齁好腻可是这一瞬间我觉得好安全。」

「20分钟吃完300g总计两盒wartberg涂抹奶酪。全天下钙质最丰富的小女孩。」

「花30天涨3.5kg、保持健康体脂，可以学我这套食补方案：

每天至少一块重芝士蛋糕/一拳巴斯克/2*瑞士卷。

巧克力大大方方按板吞按罐嚼。

走过路过茶颜门口任选小零食别错过，冰淇淋按家庭装起购，饼干不要选粗粮奇亚籽苏打，桃酥、黄油曲奇为佳。

正餐集中在精致碳水区，因为不饱腹、血糖值地动山摇，可以一日五顿无压力。

晕碳就躺着，醒了吃，吃了晕，醒过来饿了继续吃。」

朋友圈的天心看似都开轻松的玩笑。

而一次次疯狂进食、呕吐背后只有蹲伏着嚎啕大哭。

“中午吃炒时蔬、培根和黄油餐包好吗。”岩龄走下石梯，把垫了红色苏格兰布巾的野餐篮推到天心跟前，“帮我把冰鲜柜里的芦笋、胡萝卜、芝麻菜和口蘑拿出来洗一下。用那个盆子。”

天心怔怔望着篮子里松软焦香的餐包，咽下逃跑的念头。

他们只是面包而已。你现在只需要放松。放松。

“好。”

蹲下拉开不锈钢门，冰鲜柜里硬质保鲜盒码列齐整，天心想起破冰团辅游戏里面组队破解的彩虹色堆叠的汉诺塔。球生菜、罗马生菜、苦苣、樱桃萝卜都处理清洁后包好在一边。一个磁盘倒扣隔水保存的应该就是黄油了。

天心将黄油盒子放到操作台面，继续屈身翻找。“胡萝卜...芦笋芦笋芦笋...”

“啊在这。”

口蘑还用超市购物袋打称胶带捆着，岩龄应该早晨刚买来没来得及清洗。

“都拿出来了？好嘞。我煎牛肉，你把蔬菜洗干净。这些吃的习惯吗？你比较喜欢中餐还是这种...

呃白人饭？我一般呢中午就蛋白质蔬菜加一份碳水这样，”岩龄围起围裙转身进吧台柜里的操作台，“有什么不爱吃的告诉我一声。”

“没有，我没什么忌口的。”天心洗净手，取了只大号不锈钢碗，把萝卜芦笋泡进水槽搓洗起来。岩龄瞥了一眼，先是把视线落回到砧板上正在用处理入味的牛肉，半晌不紧不慢地试探：

“左边胳膊上是....那个是你自己弄的还是?”

就知道。来了。这么宽一道疤躲也是躲不掉的。

“自己弄的。我有很多年双相。还有焦虑症。”天心本不愿说太多，她一直想没到能对半个陌生人放下心防说这些隐私的程度。“现在不会这样了。这是好几年之前的了。”

到底为什么。总之岩龄给她一种不会惊讶不会用异样眼光让她离开的安心感。

岩龄操着厨师刀动作甚至没有停顿过。面上比无风的洞庭湖还平静。

天心看不出任何一丝涟漪。

岩龄默默想，真让人心痛。这个“好几年之前”更让人心痛。

“那是蝴蝶结吗？三指指关节那个粉红图案？”转移了话题。

天心抬起手，像第一次发现自己中间三指指关节有纹身一般端详了一下，闷闷嗯了一声。“这是我自己设计的图案。我喜欢蝴蝶结。”

她很庆幸岩龄没再纠结她胳膊上的刀疤，大大松一口气。真是很体贴了。

“右耳后面也有哦。”

“第一天见到你我就发现了嘛!是写的一串英文blablabla对不对。别人说什么，都当做废话blablabla就好，都是废话 不要去理会。蛮酷的诶。”

“这个也是我画给纹身师的图哈哈哈。”

“天心你真的好有才啊。我自己一直想去纹，没找到什么很独特的、有个人风格的图案。于是，”岩龄挽起袖子露出右边胳膊，“买了个泫雅同款小彩虹纹身贴来玩玩。可不可以请你帮我设计一个呀，至于什么元素什么内容我到时候告诉你。”

岩龄关了电磁炉，软嫩多汁的煎培根香味盈满Sarah’s Bagel。

“天心你太瘦了啊。是比较挑食吗，还是遗传家里都是瘦子。”

天心知道这句话背后是有过揣度的痕迹。

对部分不怀好意者，甚至可以称之为「诽谤」。

寻找兼职这小半个月她做出过各种各样的尝试，中百罗森应聘便利店店员，但通宵晚班和大体力量理货实在太难顶；去七点半牛奶屋问需不需要前台收银，38km牧场汤种吐司店问缺不缺前厅店员。绿叶水果，四哥龙虾城，wyu服装导购，她什么都试过了。对方意思很明确：一看就是体力很差的样子，满脸病容，瘦得夸张。加上餐饮业不大愿意接受有纹身的从业者。

天心懒得编理由，拎出水哒哒的芦笋放进沥水漏网盆，“我有三年厌食症。”

岩龄手掌撑在操作台边沿，看牛排滋滋啦啦的油星沫子慢慢消停，取出防烫食品夹轻轻夹起其中一块放进盘子：“其实能看得出来吧。早就猜到了。放心吧，我不会强迫你吃东西。但是你答应我：你也知道这种认知是错误的、伤害身体的。你能改正过来，你只是生病了，这不怪你。慢慢来，一点一点去尝试，我会陪你一起吃饭。没什么事就来店里帮忙吧，我给你做午饭。”

“时蔬都是当天早晨盒马生鲜送来的，偶尔我也会自己去趟菜市，就在西泥塘路都生鲜菜场，让菜场口担担子的婆婆给我留一罐外婆菜。”

“这些我会用少少橄榄油煸熟的。培根不另外放油，烘出自身的油脂变得表皮焦脆就熄火。适当摄入优质脂肪才能正常新陈代谢。”

“吸收脂溶性维生素矿物质、大脑运转和女性例假都需要一定量油脂。我做饭还是蛮符合减脂餐标准的啦。怎么样，会安心一点吗？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吃不下不用强迫自己，饱了就停下就好。”

天心大脑大概有一秒钟宕机延时，反应过来岩龄在说什么之后控制不住想流泪的念头。

“好。我们一起吃。”

“这些盘子，”岩龄举起一只哑光的褶皱布纹盘，“都是辛辛苦苦从纽约海运回来的。”往常她交代天心拿来放叠好的餐巾纸。另一些是中古盘，Sarreguemines U&C蝴蝶结花篮，法国Rou cul noir超大花边，其他一些叫不出的复古雕花或绿纹盘，精致得令天心颤抖。

“店里拿给客人用时磕碰难免，告诉我一声我来换掉就行了。”

天心点点头，看着岩龄在两个白色骨瓷盘里各放上几篇煎培根、几段芦笋、花刀切块的红萝卜和少许芝麻菜。最后撒上一撮欧芹大蒜盐。

“稍等，我去拿瓶酒。”

天心在吧台高脚椅上坐下，趁岩龄上楼取东西的空档仔细盯着盘子看。

一是为了做心里建设。二是—

好精致的摆盘，好想偷偷拍一张照，又怕被突然下楼的岩龄发现。

“这瓶开胃酒买来还没试过，”岩龄进门，白葡萄酒的玻璃外瓶往下淌着冷凝水珠，她从餐篮里拿出两只酒杯分别倒了1/3，“试试看。”

天心能喝，但天心极易上脸。冰凉的白葡萄酒汁液甘洌，天心有种毛孔都松解下来的错觉。

二人干杯，静静地用餐。

“天心你为什么选择来我这里兼职，”岩龄端着手机对餐盘拍了一张照，“我发给我弟弟看。他是健身教练，天天说我碳水过量蛋白质太少。”

接着继续刚才的话头，“你知道的，刚刚开业几乎没几个客源，时薪不算太高，我给不了你多大的平台和机会。”

天心想说是的我被爸妈断供，这个真实理由还是被她混着嘴里嚼嚼嚼的芦笋咬烂咽下肚肠。

“因为想走出去。医生让我不要自己闷着胡思乱想，多逼自己去外面世界看看，和人打交道，心胸也会开阔一点。”

“原来如此。对了，你念什么专业呀。”

“交通运输。我很讨厌念工科。但是一路升的都是理实和奥赛班，就这么一条道走到黑，算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吧。其实我想学画画。”

“唔。是爸爸妈妈不愿意吗。”

“算吧。老一辈人眼里艺术生不就是男生留长发女生理短发红毛绿毛黄毛穿衣服奇奇怪怪穿孔一堆挣不到两个子儿那种形象。”

岩龄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么看起来我也算是叛逆孩子咯。在美国的时候我也每天很迷茫，整宿整宿不能睡觉。你猜我用什么入眠？”

“半瓶whiskey.”

“回国了不也是乖乖听爸妈的在大城市打拼。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只是多花了几年才回到最开始做选择的节点而已。所以，相信你自己。”

天心放下餐叉，对上岩龄的双眼，认真用力地答“好。”

“抱抱你。肯定受了很大委屈吧。”岩龄拍拍她的背。

在岩龄肩头，天心阖起眼，泪无声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