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或许温珩心中还存有侥幸，总觉得温氏自己举办的宴会，总归是能做主的。

温于分和白露霜总不能就让温子慕受万般委屈。

他们先前表露的疼爱怜惜，不会全然都是假的。

直到温于分一次早朝，陛下听闻了他们愿为温子慕择妻的消息。

陛下对温子慕好感甚佳，提议这场“家宴”他一并参加，又是邀请了众人。既然是择妻，由他替温子慕选择，必定最为合适。

这般，就不是温氏之间的事了，也没有人能越过陛下做决定。

温氏也再次地放在了风口浪尖。

温府大多人都以为温子慕会难以接受，心中浮起逾越的思想，想看一生骄傲的温子慕，露出无助的表情。

显然，他们失望了。

温子慕毫不波澜，但这些人又去思考着，他是否在逞强。

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么淡定。

“……温兄，不必这般惆怅啊。”陈寻之也听闻了，张嘴劝慰道。

温子慕坐在院内的亭中，朝他露出一抹笑容，并未为自己辩解，下一刻执棋，在棋盘中央落下一枚黑子。

陈寻之并未观棋，叹一声，“依在下来看，一个人无论如何，总有无法决定无法干涉的事情，与其迷茫惆怅，不如从此刻起坚定内心，驰骋万里。”

“……”

温子慕示意一旁婢女为陈寻之沏茶，他手中持着一枚黑子，在等待陈寻之的下一步，见陈寻之无下棋的想法，才悠悠道：“落子吧。”

他不想谈论，既然是下棋，那就只下棋。

陈寻之抬头看温子慕，话险些脱口而出，最终无奈咽下。

温子慕不想谈，他没必要那么不识趣。

这场棋局并未持续多久，陈寻之心乱如丝，这盘棋下得糟糕，更别说温子慕棋艺高超，下得势如破竹，简直无力反抗，两三下就只能张嘴认输。

“是我输了。”

温子慕点点头，“只是现在输一局，若是你一直问询，无心下棋，那输得就不仅仅只是这一局。”

“……在下的药书今日还未观摩，先行一步。”陈寻之不愿多费口舌，逃似的离开这里。

凉亭内只剩下了温子慕，他垂着眸，这个角度只觉他眼睫毛又细又长，眼神注视的时候，宛若一汪春水，柔和又极度温柔。

温于分与白露霜的计划，他早便看透。

既能为温氏博得更高荣耀，也解决温子慕婚配之事，两全其美。

让他误以为这事可以抉择，再无奈地说，这事是陛下的意思。

温子慕料到了，早就料到了。

他在此处怔神，庭院刮的风越来越大，天上一块又一块的阴霾也越来越深，直到雨水肆无忌惮地打到了屋檐上，噼里啪啦如狂风暴雨。

“下雨了。”

他站起身，和远处拿着伞过来的温珩对上眼。

温珩紧紧攥着手中的油纸伞，朝他一步一步迈了过去。

“阿兄。”

温珩走到屋檐下，附近的婢女早已在陈寻之离开时，被他一并赶走，只余下他一人，温珩也能直白地和他亲近。

温珩环顾一圈，看见了桌面上的残局与两杯放凉的茶水，出声道：“阿兄是在对弈？”

这几日他都求知若渴，拼尽全力多学一点知识。

好让他不再自卑，但总有些骨子里就存在的东西，是后天再努力都难以改变的。

“嗯，阿珩可要一起？”温子慕随口问道，不料温珩还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要。”温珩坐在了温子慕对面，将陈寻之的茶具推至一旁，装作随意地问：“阿兄先前……是在和谁对弈？”

“陈寻之，那日替谢小姐诊病那位。”

“谢小姐是？”

“谢将军嫡女，长公主的同伴。”虽说长公主让他隐瞒此事，但温子慕想尽他所能，少去欺瞒温珩一些。

“难怪……”温珩点了点头，不算意外，二人的气质便不像婢女。

敌不过好奇，他试探性地问道：“阿兄与那位关系很好？这些天，我都未见阿兄与谁相聚。”

温子慕抬眸，视线落在温珩身上。

“一般。”

他掌握剧情，能知道和谁相处有利，和谁相处丝毫无用。

如此，他就不会进行那些无用的社交，而是选择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事情。

一时无声。

温子慕将白子推至他面前，重新沏了一杯茶。

“你先。”

温珩凝视着棋盘，深思熟虑落下一子，这棋盘棋子也不是寻常的东西，棋盘色泽剔透，看着便觉不俗，棋子光滑冰凉，应是用上好的玉石所打造。

青年下棋很是爽快，温珩也跟着落了好几子。

温子慕全程风轻云淡，很难让人察觉到他的布置，乍看之下平静无波，棋路诡异莫测，处处都是陷阱，细节上更是精妙地让人叹为观止。

有人常言，从棋局的落法，能看透一人的性格。

他人就是如此，行事看似凌乱，实际每一步都是他悉心下的布局。

温珩同棋盘棋子，自以为翻云覆雨、攻略城池、大杀四方。每当认为自己有半分胜算时，温子慕只是慢吞吞地落下一子，彻底将他所有路封死，难逃掌控。

“阿兄棋艺卓绝。”温珩赞道。

温子慕正在端详棋局，闻言后将指尖的黑子重归棋盘，轻笑出声。

“谬赞。”他棋艺的确能称上一句精通，只是每次对弈能赢的人并不多，总要做出一副吃力的姿态。

藏锋。

温于分教导他，锋芒毕露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有的人，什么都不做，仍是一块明亮的宝石，散发出耀眼光芒。

“阿兄能否教教我？”他作出一副可怜姿态，“我先前从未接触过这些，阿兄教教我，好不好？”

温子慕愣了两秒，笑道：“怎么教你？”

温珩托着下巴，费尽心思说道：“我想学学……阿兄是如何对弈的。”

“对弈。”温子慕重复了一遍，压下想伸手抚摸温珩发丝的念头，回道：“与你对弈时，我不用花太多心思，你下棋耿直，不会设防。”

把“愚笨”美名其曰成如此，偏偏温珩还看不出他哄骗的样子，喜滋滋地点了点头，当作是在夸赞他的单纯。

“那阿兄与他人呢？”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想成为温子慕口中唯一夸赞的人。

他想听温子慕贬低别人，他更不明白自己何时这般卑鄙。

温子慕不接话，心里笑他。

他对一切都太纯真了，对人纯真，对生活也无比地纯真。

这样好的品质，总归会是在一次两次的吃亏后，学会收敛。

再与其他人同化，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如何抵挡外界的利刃。

就像烟花，只能短暂地绚烂那么几秒，从此彻底地消逝。

“他们……远远没有你这般天真。”

温珩兴高采烈，开心道：“那阿兄和我对弈的时候，是不是最开心的？”

不是。

他会有一种罪恶感，会陷入思考。

既想保护他这仅有的童真，又想要告诉他，这个世界远远没有那般美好。

告诉他，他就会太早知道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为此唏嘘。若不告诉，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所有人都在粉饰太平，紧接着认清现状。

只是早晚的区别，但总想，尽可能的晚那么一些。

“是，阿珩陪着我的时候最开心。”哄骗的话说出口时心脏都不会多跳两下，是极为残忍的平静。

温珩不纠结棋局的事，眼睛笑成了眯眯眼，他的一双赤眸本就摄人心魄，笑时，不禁觉得幼时观书时，曾匆匆一瞥的上林赋说得实在是对，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神魂颠倒，难以自持。

屋外的雨渐渐停了下来，好似这雨也感叹二人之间的朦胧气氛，不愿破坏。

“雨停了。”

温珩惋惜这场雨走得太早，不能多伴他一段时间。

“是啊，不知明日是否会有彩虹呢。”

“会有的。”他每每望着他的时候，眼神都是无比的柔和缱绻，让人无端陷入他的温柔中，接着溺入这场名为柔情的海。

只是他从不知道，他柔情下藏匿了什么。

“好，那明日我也能见到阿兄吗？”

“会的。”他始终语气坚定，让人无法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

只是温珩，从始至终都未怀疑过他。

“我相信阿兄。”

“明日宴会你作为温氏子嗣，自然是有权利出席的。”他顿了一下，“你当然可以看见我。”

温子慕知道他口中的见面不是如此，但言语伤害他已经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好，我会去的。”

温子慕望着他，没有言语，单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其中犹如万千星河流淌。

少年生命中，经历的爱恨嗔痴都化为虚无。

只想再见，只想会面，只想常见。

日落西斜，疏散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透下，丝丝缕缕的光芒照耀着温子慕的脸颊，为他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如神邸降临。

温珩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室内异常静谧，安静到连微风吹过发丝的簌簌声，都一清二楚。

他在原地，待到夜幕降临，身体站到酸痛的时候，才轻轻地移开步伐。

有时，他甚至也看不懂自己。

他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会为一个不值一提的人，感到莫名的怜惜与悔意，明明他自己曾经历比这还严酷数百倍、万倍痛苦的一切。

他可以承受，那么他也该如此。

这样温子慕就能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从来都是对的，所有人都无法成为那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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