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核的日子如约而至。
这天被温氏众人共同期待,他们视这个日子为逆天改命的一天。
真正意义上的不论出生、地位,只凭才学。
琦照正细心地为温子慕梳理头发,清影递完梳篦柔声询问道:“殿下,今天是按照惯例去二小姐那么?”
每年考核,温子慕都会准时探望温青衿,从未推迟。
温子慕摇了摇头,“不。”
清影没再劝阻,突兀地平静了起来,也不再抱怨温珩如何。
只是心中到底有无怨怼,无人知晓了。
倒是一贯平静的琦照扬起脸,“奴婢明白,是准备去温珩少爷那边吧。”
“……”
“少爷向来信守承诺,此事更是允诺过青衿小姐。若今日去陪他,不仅于理不合,更违背诺言。”
琦照平日是断不会开口的,她比清影在温府做事得久,行事也规矩,是白露霜一手提点上来的,但此事不是小打小闹,她不得不提醒。
“青衿不缺我一人,阿珩只有我了。”
“……”
没有人再出声了。
空荡的房间只剩下了清影的轻声呢喃:“你觉得温珩需要你,可谁不需要你呢?”
声音太小,她自己也没听清。
讨论就此截止。
二人与温子慕来到考核的场所,离进去还有一段距离,争吵声声声入耳。
周围种植得郁郁葱葱、苍翠挺拔的大树无暇欣赏,温子慕蹙眉,加快速度朝里走去。
里面吵吵嚷嚷,站满了人。
温樊返眼尖,隔着大老远瞧见他出尘的声音,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也许不是她眼神好,而是一袭白衫的温子慕真就如那天上明月,清冷孤傲。
青年垂眸,平淡地瞥了她一眼。
“殿下……您终于来了。”
“何事。”
温樊返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水,急得不行,哽咽道:“阿姊和温珩打起来了,殿下,您快去劝劝吧。”
青年揉了揉眉心,“怎会如此?二人即使不睦,也不会在这种场合动手吧。”
说完,他心忧地问道,“谁先动手的?阿珩受伤了没有?”
温子慕心知肚明,温珩向来逆来顺受,绝无可能是他。
他在明知故问。
温樊返这次毫无犹豫,截然道:“是温珩动手的,他没有受伤,阿姊受伤了。”
这一刹那,他第一反应是温樊返在说谎。
“不可能。”
他自己都失笑,怎么能信温珩信成这样。
温青衿赶了过来,手持折扇,身姿翩然,唇边挂着讥诮的笑意。
“阿兄。”
上次一别,二人许久未曾见面。
“你教出来的孩子真莽撞,见不到半分你曾经的影子。平日里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啊,他连温怜满都不放在眼里了。”
当初的温子慕在京中称得上是大放光彩,出色得不像凡间人。
后来的太多人,都不及温子慕半分。
青年沉默着。
“温氏奉承长幼有序、尊卑有别。阿兄熟读家法家训,定不会做出包庇之事吧。”
温子慕声音坚决,“不会的。”
她终于勾起了一抹笑容,但温子慕下一句话落下时便让她笑容尽失。
“我是说,不会是阿珩动的手。”
温青衿死死地盯着温子慕,盯着盯着,就忍不住般大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她抬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
“怜满真够可怜,她想也想不到,最刚正不阿的人会为了一个野种违背家训。”温青衿抬起头,仿佛这样眼泪就不会落下,就不会显得她可悲。
她太自信了,没想到温子慕能为他做到是非不分。
“这顿打,她是白受了。本以为你前来是主持公道来的,结果呢?怜满心中要怎么想啊?不说她,我对你都失望得很,为了这个娼妓之子,闹成这样。”
温子慕欲要说话,温青衿摇头,示意他跟上来。
越往里走,越是热闹。
他看见温珩与温怜满对立而站,剑拔弩张。
温怜满的衣裙尽是血污,温珩全是上下却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伤口。
不止温怜满的衣裙,甚至她的脸颊上还有一个鲜红的掌印,伤口渗血。
见温子慕站在一旁,她就像是找到了能诉说一切的人,愤恨出声。
“你瞧瞧你带来的这野种!这是我平时百般爱护的脸啊!如今都成了这般模样!”她伸手碰了碰带伤的皮肤,疼得龇牙咧嘴,“我知道你不会信我,你自己问问温珩!”
“不必。你们任何人都可以不相信他,但我是切切实实同他相处过的,我了解他的为人,也相信他。”
温珩一直不语,直到此刻,才对上青年的脸后吞吞吐吐地开口:“是我做的。”
说话时,他低下头,只敢直视温子慕的衣摆。
那般无暇的人,他靠近只会带来脏污。
“有我在,你尽管说出实情。”
温珩难以启齿,“是我,是我先动的手。”每一个字都要光了他全部力气。
“其实,你也没那么了解我。”
“你没法确定这件事的实情,不知道我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没必要为他出头。
温子慕怔住。
温珩说不出口,他何尝又不是呢?事实赤裸裸摆在面前,他都妄想继续信任。
“这不可能。”
温子慕近乎恳求,“你说过你会对我保持基本的真诚,我不求别的,今日之事,你如实相告好吗?”
“你真的想知道?”
他索性自暴自弃地说:“那我就告诉你,上次我被温怜满污蔑罪名后,心有不甘。今日她又构陷我作弊,我心生怨气,就直接动了手。她污蔑我,说我扇了温樊返,那我就告诉她,我到底做没做。”
他自顾自说完后,再不敢看温子慕一眼。
连衣摆都成奢望。
“你要知道,你的一切我都会努力相信。”
“事到如今,你都想瞒我吗?”
“我从未说过一句谎话。”
“怎么样?”温珩终于抬起头来,秉持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后悔那日在柴房伸出的手了?所有人都说得没错,我就是白眼狼,我就是一个灾星啊,和我这样卑劣的物品沾染上关系,够恶心吧。”
温青衿停止了挥动折扇的手,窃喜他这次没发辩白,“阿兄正直善良,恐怕从未见过这样无耻之人吧?”
“他有隐情。”
“隐情,好一个隐情啊。你非要愚信他,把所有的信任一并给了他。你信他这么多,这些信任你分我一点也够了啊。”
沉默,房间只有无尽的沉默。
不知安静了多久,温子慕才轻声说:“青衿,今日是我错了。”
温青衿呆住了,折扇“啪”地从手中落下,摔在了地上,神情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激动地说道:“阿兄,青衿从未怪你。”
她只恨,只恨赤眸为何如此蛊惑人心。
“如此,就结束吧,这事也没必追究了。”温子慕倦了。
“不要偏袒他了,按照惯例,无论是谁都要承担责罚的。他做出这些事的时候,就得知道后果。温青衿轻哼了几声,“长幼有序,他伤怜满,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但是他还说那些侮辱你的话,我没法无视,你不动怒,我也要罚他。”
“……”
“父亲母亲若是知道,就没我这么心软了。”她像是看穿温子慕心中所想,挽住他的手臂,娇嗔道:“阿兄,我知道你心疼他,不打他板子,只是让他在祠堂罚跪一段时间。”
“可……”
“我领罚。”
只有温子慕说话时,温珩脸上才会产生情绪波动。
少年将他视为重中之重,仿若经历任何也不及他的一个眼神。
旁边观看全局的037再也无法忍耐,问出心中最想问的问题。
“此事真是他做的?”
温珩从不会如此鲁莽。
系统想,难道是温连满说了他无法接受的话?
“你觉得是吗?”温子慕挑了挑眉毛,看样子心情不错。
“我想……是吧,他自己也承认了。”
“真聪明,那你说说,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按照你先前说的话,温珩经历的一切都是被迫,实际非常善良又悲天悯人。”
系统咬牙切齿道:“这不是你逼迫的吗?”
若不是他布局,温珩何苦经历这些?
温珩幸在不知情,悲在不知情。
“你真以为动手的是他?”温子慕挂在脸上的假笑瞬间没了,“这世上,除去凶手没一个人愿意信他。”
这话让系统不解,照这么说,此事并非温珩所为。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就站在原地,心甘情愿被污蔑。
甚至亲口承认。
“先不论这个。你告诉我凶手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在你身边,你绝无可能成为这个'凶手'。”
“由我造成,因我而起。”
这个凶手非他莫属。
“和你绑定之时,我就为温珩准备了一个非常完美的计划。”青年不禁感叹道,“同我的人生那般完美。”
“你……”
系统哑口无言,温子慕心思缜密,操控这一切,他毫无能力阻拦温子慕。
“别露出这幅意外的表情,上次你就已经知道,我不是你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不对……你不是我绑定的那个人!你们是双生子吧?主神给予的资料是绝无可能出错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你的不同。”
众人皆称温子慕为人温文尔雅,恭而有礼。而不是他面前这个,将所有人的当做一颗棋子,世界就是一个棋盘的赌徒。
“我就是我。每个人都是这样,外表再如何华丽,都无法掩盖内里的腐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看似是最明媚的太阳,任谁都想朝他靠近,殊不知光存在的地方,就注定有黑暗,而他就一定是黑暗本身。
“不止是我,你也是凶手。”温子慕残忍道:“每一个旁观的人,揣测他是否真正动手的人,都是凶手。”
……
温子慕垂下眸,想要再看清温珩一些。
“你不用领罚。”他声音轻柔,却带着坚定,“你说是怜满构陷你作弊,那么……你会不会也是有隐情的?”
他就这样紧紧地盯着温珩,注视他每一个动作与细节,不忍移开眼。
温珩始终都没有动弹。
温子慕不清楚事实、不知对错,也要凭借三言两语为他辩白。
泪水就要从眼眶滑落,他用力掐着伤口,好将脆弱的眼泪忍住。
“没有隐情,是我嫉妒,是我的错。”
无论对错,他都要明白一个事情。
他该和温子慕两清了。
……
这场闹剧就此结束,结果是温珩被罚在祠堂思过。
温子慕睡在躺椅上小憩,罕见地朝037要了上帝视角。
屏幕中的温珩面容平静,却难掩潜藏在眼底的笑意与欢喜。他很高兴,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倍感温暖。
曾几何时,他奢望过、幻想过,但一切终归于风平浪静。他早就知道,他是众多温氏子嗣中,最不起眼、最招厌的那一位。
他会的不多,放弃算精通。那些得不到的,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摒弃。
温子慕总是能给他带来惊喜,一潭死水的内心也得到了‘希望’。
名利无用,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唯一想要的,是温子慕为他而绽放笑容。
一句夸赞,就够了。
为此,他可以接受谩骂、侮辱。
这些和他人已融为一体,成为习惯,也就不会痛和难过。
温怜满挑衅时,他未置一词。
“真是恶心。”
呼吸都未变乱,更别说是反驳,他毫无波澜地接受这些讽刺。
这些没法伤害他,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可耻且恶心的。
一生都是灰白、毫无色彩的。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也不错,
直到温子慕出现,昏暗的世界,在那一瞬间拥有了色彩。
“真让人作呕。”
他沉默着,心思早已飞走,脑海中只余温子慕的一颦一笑。
温子慕笑起来很漂亮。
比起漂亮,说是‘招摇’更为合适,只要他笑起来,所有人的眼神都无法移开。
“……他真是失心疯,才会收留你。温青衿说得没错,你这样的人就该死在柴房。”
这是她唯一能和温青衿达成共识的地方了。
温珩不再沉默了,反驳道:“他不是。”
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一说到他你就顶嘴了,你不会想攀上他吧?真想让你照照镜子,你只会给他带来祸害。”
“……”
温珩漠然地听着,说他任何都不值得在乎。他只是地面上最不起眼、最渺小的尘埃,他不妄想与明月并肩,只是望着便好。
画面忽然停止了。
温子慕听到一声十分细小、扭曲的哭声。
037像是不会哭,表情变形,嗓子发出奇怪的哼声。
原来不会哭的人,在见到温珩时都会落下眼泪。
温子慕试探性地抚摸上自己的眼角,平滑且干涩。他知道他没有眼泪,无论生命中发生什么,他都难以感受到情绪的波动。
作为温子慕,他没有眼泪。
“你……”
037抽噎了一声,“怎么了?”
“为什么?你没有设置感情这个程序,怎么会流下眼泪?还是说你在心疼他?心疼他什么?他经历的这些……难道很过分吗?”
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首次,他感知到了迷茫与不解。
系统手册说明,系统是天生就没有感情的。他们永远处于理性,即使因意外拥有情感,在各种情感中都会把宿主放在第一位。
就是说——他只会为温子慕流下眼泪。
刚才播放的上帝视角,观看者是能够感知里面人物情绪的。
温珩酸涩、痛苦的情绪。
他生活难捱、自轻自贱,依旧一腔热忱地追捧温子慕。
可他追捧的只是一张伪善的面具,甚至没有037了解温子慕。
可悲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