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星因为过度悲伤,突发心脏神经症。这种病不致命,承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却会让她比死还要难受。
她久久醒不过来,脸上苍白如纸,眼角泪流不止,不得不住进医院。
刘蔓枝怕她的病会危及肚子里的孩子,听说孩子没事,只是有些虚弱,心里的大石头便落了地。
凌星在医院里住了一天又一天。
裴济怀以工作忙为由,连医院的大门都没有踏进过一步。钟毓只在第一天来了,之后便打发阿姨陪护。
倒是刘蔓枝每天都来。
阿姨离开时,刘蔓枝握着凌星的手感叹,“不是亲爹靠不住,你的那个妈可是亲妈,依我看,她对你也未必有多关心。虽然我只是你的婆婆,却是把你当亲女儿看待的。”
几个小时前,凌星从上一世的噩梦中惊醒。因为不想面对她,凌星阖着眼,假装睡着。
她的话落进凌星的耳朵里,眼前浮现出的是她如何好言好语地哄自己回裴家要资源,在空手而归时,又如何拉长脸挖苦自己的画面。
若不是重活一世,听到这样的话,凌星必然会心寒,会与母亲和叔叔离心,会与那些不明就里的护士一样,以为刘蔓枝是个好婆婆。
断了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为她的眼瞎心愚。
刘蔓枝暗暗一乐。
因为她看见凌星再度流泪,以为她没醒但是耳朵能听得见,这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刘蔓枝不在医院睡。傍晚时,她拉着凌星的手又说了一阵,才甘心离开。
凌星幽幽睁眼,喊来金姨把床头抬起来。
金姨喜出望外。
昏睡的时候,凌星靠营养液吊着一条命,醒来后肚子里空空如也,浑身没力气,需要吃点真正的食物。
钟毓每天都会差人送一壶粥过来,为的就是预防现在这种情况,人醒来却没有东西吃。
这会儿不用凌星说,金姨便张罗上了。
粥还是热的,用骨瓷小碗装着,里面放了海参、鲍鱼等滋补的食材。
凌星吃了一口,尝出了母亲的味道,猜这大约是钟毓亲手熬煮的。思及此,一股热流忽而涌上心头,将要化成热泪时,凌星又想起裴家年迈的老爷子。
“金姨,母亲是什么时候让人把粥送来的?”
“下午五点。”金姨怔愣片刻。“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凌星不露声色,平静地喝粥。
钟毓是二婚的媳妇。为了在裴家立足,她谨小慎微,事事为先,做得比其他任何一个媳妇都要卖力。
每天下午,她雷打不动,必会花上很长的时间熬煮一锅营养粥,再配上几样精美可口的小菜,给裴老爷子送过去当晚饭。
老爷子肠胃虚弱,正正需要吃这些。尽管吃了十几年,他免不了腻味,时不时找借口到外面吃,念及这份孝心,他对钟毓颇为照顾,钟毓算是求仁得仁了。
给凌星的粥,想必是从老爷子的锅里盛的,不是另外煮的。
钟毓对她有爱,只是不多。不过,只要她还当自己是女儿,还想着她就够了,够她为肚子里还未成型的女儿博一博。
吃完粥,精神头好些了,趁着住院部还未宵禁,凌星让金姨扶她离开医院,打车回裴家。
裴府坐落在南都的郊区,周围不是高档住房小区,就是豪华别墅群,地域宽阔。
出租车一路往里,两边绿树成荫,远处在夜幕下影影绰绰,也能看出奇花异草的影子,让司机以为去到了哪座风景优美的公园里。
这一片也属于裴家。
裴老爷子不喜张扬,也为了便于管理,把与城区大道相连的三四里地划在了外面,占地面积差不多12公顷,可不就是一座公园的大小。
沿着绿荫路走到底,有院墙和铁门。里面是裴府的内院,不许陌生车辆进入,若有生客临门,可以换乘专车。
“这是哪家机构吧?瞧瞧这大门,真够气派的!”司机不由地感叹。
那是他没有见过里面正门的样子,那才叫气派。
凌星没搭腔。保安见来人是她,露出异样的神色,问她怎么回来了。
凌星找了个借口,说钟有事找她。
保安望望出租车远去的影子,心说如果是三太太找她,为什么不派辆车去接,让她这么跌份,在路边打车。
凌星不是裴家血脉,再不济,也有个小姐的名头,怎么落得这样的境地。
保安心里纵有千般疑惑,终究多说,顺从地打开侧边小门,放她进去。
进了内院,又有二里多地才到宅子。宅子的正门挂着一块紫檀木匾额,用笔走龙蛇的草书镌刻着“裴府”二字,整个门头修得古色古香,恢宏大气,堪比宫殿。
凌星站在台阶下看了看。受陆家母子所累,她有许多年没有踏足裴家,再次回来,她感慨良多。
想起幼时,初次来到此处,满怀好奇,想知道住在里面是什么样的感觉,又莫名感到自卑。
重活一世,这种自卑的感觉依然存在。唯一的区别是,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终于懂了。
因为她姓凌,不姓裴。
凌星刚上完台阶,正巧碰见裴华徉从里面出来。
他是大老爷的第二个儿子,在裴家孙辈里排行老七。比凌星小两岁,却从未喊过她姐姐。
“凌星?”
他完美的遗传了裴家的基因,长相俊美,肩宽腿长,穿一身合体的西服,衬得愈发气宇轩昂,不输杂志上的模特。
凌星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匆匆走开。
裴家的人不待见她。人家不来妨碍她,她就该烧高香了,没必要自找没趣往上凑。
裴家有四房老爷,每一房都有一片独立的生活区。裴济怀一房在宅子的西南侧,凌星不想惊动他人,到了居所后,独自在起居室里等着,让金姨去请母亲过来。
起居室在楼梯下面,有一面墙的落地窗,位置稍偏,环境清幽。钟毓会在这里与太太们喝茶打牌,一般没有别人进来。
凌星感觉疲惫,靠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休息,过了一会儿,竟经不住掉进了梦里。
她的梦里有不甘,有愧疚。在过去的几天里,她的意识被困在梦中,日日夜夜承受着剜心剔骨般的煎熬。
啪!
起居室的主灯忽然打开,带来了一室的明亮。
凌星从梦中惊醒,还以为是母亲来了,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看过去,看到的居然是一张冷漠严肃的脸。
“叔……叔叔!”凌星怔愣了两秒,然后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
“怎么是你?”裴济怀也很是惊讶。他抬眼瞅了瞅凌星,她的脸色依然惨白,整个人看上去非常虚弱。
“大晚上,你不在医院修养,跑回来做什么?”
凌星踟蹰着,纠结着要不要现在就把自己的决定,说给自己的继父听。
裴济怀隐约猜到了什么。“是为了你与陆习文的事?”
陆习文也每天都去医院看望凌星,每次都是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嘴上说自己如何如何担心她,一下班就过来了。
可谁能说得清,他是专程来看望她的,还是为了接刘蔓枝回家,顺便看一看。
他的虚伪隐藏得太深,意味着想要摆脱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凌星思忖良久,想着要怎么说。期间,裴济怀出声让她坐下休息,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既然裴济怀都开了口,凌星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好,倒不如开诚布公地聊上一聊。
“叔叔,我想跟陆习文离婚。”
这话一出,裴济怀又是一惊,可没等他问个明白,凌星便接着说:“陆习文的品性,想必叔叔早就看透了,才会在我哭着喊着嫁给他时,试图阻止。”
“之前的我不明白,原来这是您的一片良苦用心,是为了我好……”
凌星言辞恳切,声情并茂。她是有感而发,因为这不是假话。
在她很小的时候,裴济怀对她极好,简直视如己出。
直到他有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而凌星一次又一次地迫使他在继子与亲子之间做出选择,他自然会偏向后者,对她产生厌恶之情。
不过,凌星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多少还是有些感情的,不忍心看她嫁给一个混蛋,过上水深火热的生活。
凌星任性,归根结底是因为不懂得体谅别人,少了一根洞察人性的神经,凡事只考虑自己的感受。
她忽而说出这样的话,倒是令裴济怀措手不及,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裴济怀露出几分欣慰的神情。
凌星忙说:“那以后呢?”她上前两步,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陆习文娶我,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为了我身后的裴家,为了与您攀上关系。”
“他的处心积虑,想必您比我看得更透彻,我便不赘述了。”
“一条吸血虫,一开始就不应该接近,被他吸附上了,就应该尽快处理掉,免得他食髓知味,后患无穷。”
凌星条分缕析,说到裴济怀的心坎里去了。
任谁都看得出来裴陆两家天差地别,并不般配。陆家热切地贴上来,必有所图,裴济怀早就有这样的担忧了。
可是……
“你怀上了他的孩子。而且,你俩刚结婚就离婚,对你的名声不好。”
放在过去,凌星听了这话必定炸毛。管它什么名声,她从来不在意,裴济怀何必拿这个来搪塞她。
她不在意,裴济怀又有多在意?他最在意的只会是他和裴家的脸面。
如今的凌星已非昔日可比。“我的名声哪有您和裴家的利益重要。”
她抚着肚子,眉眼间尽显慈爱与温柔。
“是孩子让我变得成熟。我要把她生下来,独自抚养她长大。”
裴济怀怔怔地看着这样的凌星,觉得她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
“你若是决定好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凌星喜不自胜。“您同意了?”
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这么顺利。
裴济怀正要点头,起居室的门砰地一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