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谁人不知犀山灵游教宗的赫赫威名,闻之令妖魔丧胆,鬼怪湮灭。若真要说谁不害怕,那便只有躺地里的死人了。”
宋迁听着那旁高居坐台的讲书人,地上还盘坐着浩浩荡荡的人听他讲说。
此时他们处于犀山山腰小镇上。这犀山高耸入云,巍峨雄伟,一眼望不到顶,白玉长阶盘旋而上,直飞进那云雾缥缈里,偶尔听得几声鹰鸣回荡山间树林,此情此景可谓舒人肺腑。
周围挤满了人,称得上人山人海。
宋迁回头,离他不远处,展青瑶巴着季行舛走得极慢,偶尔捂着嘴咯咯笑。韩恩在一旁面露苦色背着三人份行囊举步维艰。
还有最后面那个,离他们永远保持二十尺距离的周生璟,正趴在家仆背上骂骂咧咧。
“……”
宋迁把将滑落的行囊扯了扯,继续走着。
再有几日,宗门大选就开始了。
他们在这半山腰还得走上个一天半日的,瞧后面这几人,怕是还不止。
“借过啊,借过。”
宋迁拨开围得水泄不通的人,这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现下正急着赶路没那工夫凑热闹。
“你这蠢狗!如今老子收你是你这杂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没爹娘养的畜生,现在你还挑上了!”
那污言秽语却不可回避地钻入宋迁耳里。
他看了眼落在身后的几人,决定停下来等等。
“你以为你真能去修仙啊?也不照照铜镜看看自己是什么狗样!吃别人家剩饭的狗还真妄想自己有一天能当主人了!”
“要老子看,你一辈子都是条狗!狗杂碎!狗奴!”
这话说的越来越磕碜恶毒,听得宋迁都皱起眉,他在一旁不动声色往人堆里看。
这人堆中间漏个大空,空地跪着个人,正不住向大放厥词那人咚咚磕头,边磕还听他嘴里念些什么。
看他身形体态与宋迁年龄相似,只是瘦得皮包骨头风一吹就能飘起来,头发发黄枯焦,破旧布衣穿的松松垮垮,只有那双眼睛极为不同,生的惹人爱怜,长弯睫毛茂密得快遮住眼,眼尾微微下垂,大而明亮,但此时也黯淡下来。
“大声点!老子瞧你刚刚不还挺能的吗?不是嘴硬吗!”
“叫啊!继续叫!再大点声!”
宋迁瞧那无赖一手叉腰,另只手抓着什么东西,举得高高的,身边还有几个表情凶狠的壮汉,是他护卫。
那地上的人听了这话只低着头不动,头也不磕了,身体微微发抖,宋迁眼神好,瞧见他在猛咬自己嘴角。
无赖看他不听,勃然大怒,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又狠狠扇了他个巴掌。
“狗杂碎,不要你这宝贝了是吧!行,爷爷我这就给你碎了!”
看他手高高扬起,想将手里砸碎在地,
跪着那人挨了打,脸肿的像个馒头,听这话“啊!”惨叫一声,爬过去抱住他的脚。
此时再不要残余尊严,听他嘶哑哀求道,
“周叁错了!周叁是王少爷的狗!周叁以后再也不是人了!周叁是乖狗!汪!汪汪!”
“汪汪汪汪!!”
那几声狗叫越来越大声,听得人群里唏嘘一片,却没人敢站出来为这个可怜人撑腰。
看那王少爷面容狰狞哈哈大笑,将手里东西往地上一抛。
他连忙爬去捡起来紧紧攥着再不放手。
宋迁看见那东西也是枚玉佩。
“既然你这么想当老子的狗,那老子就满足你!”说罢,他从衣兜里扔个链条丢在地上,“狗奴自己套上,别脏了旁人的手!”
那人看着地上那物,抖如筛糠,哆嗦着向那链条伸手。
人群唏嘘着,有妇人已把自家孩子眼睛严密捂住了,还有不忍观看的人发出叹息,转身离去。
指尖马上就要碰到那链条。
只听“哐啷”一声,地上链条被人一脚踢飞了。
那轨道甚是巧妙,直向得意忘形的王少爷飞去,眼看要打中却被身旁护卫挥刀拦下。
“谁!你!你这贱民想对老子作甚!”
宋迁朝他冷哼一声,把软在地上的人捞了起来,跪得久了他起来站不住,揽着宋迁的手摇晃半晌才站定。
“鄙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宋名迁,宋迁是也。景阳季家中人,想寻仇你尽管来就是。”
宋迁又向王少爷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权势滔天的世族大家,休论你是那天皇老子,今日、以后,我就让你想也不敢想这种腌臜事!”
说罢,他对站后面看热闹的韩恩使个眼色,韩恩扶着那可怜人退到季行舛身后。
那王少爷终于想起来景阳四大世家之首正是季家,又看见后面的季行舛明白此人所言无假,现正恨这季家的人多管闲事。
看着对面那人正气凛然的脸,内心巴不得将他剥皮抽筋,脸上却软了几分,“季家,嚯,这事和你们季家有何关系!我处理自家的狗奴,又关你何事!”
“你口口声声他是你的侍仆,敢问卖身契何在?官府券书何在?签字画押见证之人何在?”
“他一个清清白白,光明正大的大活人,被你以畜生之词践踏侮辱,你爹娘听了,都要找根绳把自己吊死,后悔生了你这种仗势凌人之辈!”
围观众人听了这番话,心里暗暗为之叫好,有胆大的开始大声赞扬他。
一时间,这里的人越来越多。
“旁人不知道,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你可是强抢人家宝物,以此要挟作威作福,威风的很那!”
“青天白日强抢旁人财物,看我现在就见义勇为,捉了你去和那地狱恶鬼作伴!”
眼看两方人要打起来,退到季行舛身后的人出来了。
他脚步虚浮,走到宋迁身边按住他持剑的手,气喘着向王少爷作揖,“王少爷…今日就、请您宽宏大量,饶、饶过我们吧。”
宋迁震惊了。
这人是什么圣人啊。
那王少爷现在巴不得找个借口脱身,此时借着这台阶念叨几句要你好看之类的废话后,带着侍卫慌忙跑了,跑之前还不忘狠瞪宋迁一眼。
“感、感谢恩人救我,还请恩、恩人告知小人名讳,望来日小人有机会报得救命之恩!”
宋迁眼神复杂地看着这跪地行礼,气喘吁吁的人。
现在他才回过神,这人是怕自己回头被那无赖报复,纵使听得他出身世家大族,也不愿蒙着心让他陷入丝毫危险。
真是天真纯善。
宋迁蹲下身,用手摸了摸他干枯发黄的发丛,对他笑道,
“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这轻若鸿毛的事你何必放在心上。”
“倒是你,你叫什么?”
那人忙道,“小人周叁!”
“周叁?计数那个叁。”
“是,小人是家中第三个儿子,是母亲所取。”
“这倒是个顺口简名。”宋迁失笑。
“恩人是嫌此名简陋?若是如此,今日小人想求得恩人赐名,好永生铭记大恩大德!”
“哈?不是简陋,哎呀。”宋迁挠挠头,这事情走向也太奇怪了。
“你若是非要让我赐个名…我想想…”看他沉吟片刻灵光一现。
“愿君均此施,清凉被驰走;永言保真心,安行无僵畛。”
“周施安,你看,此名如何?”
看那望着他的人突然愣了,默默念道,“愿君均此施…安行无僵畛…”
他沾满尘土的脸微皱,眼睛盈满泪光。
“周施安。”
“好,周施安!以后我就唤作周施安了!”
看他又是隆重拜下,宋迁忙拉他起来。
经过此事耽搁数时,时辰不早了。
宋迁一行人向这少年告别,转身披上夕阳余晖,踏上各自的未知路。
“宋迁哥,刚才你好威风啊!”
韩恩朝宋迁挤挤眼。
“对呀!吓死我了,本姑娘还以为有鬼上你身了呢!”看展青瑶点头附和,也跟着挤眼。
“你们俩,忒!真是吐不出象牙。”
看宋迁无语摇摇头,不理他们了。
这时身旁掠过一人,带来阵清冽墨风。
三两步追上季行舛,宋迁跟在他肩膀并行走着。
他本来腿长步子跨得就大,现在又走得急,宋迁差点走崴了脚。
“何事?”季行舛停步看他,目光微动。
“咳,你不会怪我抢了你风头吧?”
宋迁意识到他干的尽是些主角做的事,说不定自己无意间把季行舛挣得美人芳心的机会都抢了。
要是引发世界线再次变动,自己可就是罪加一等!
“风头?”
“就是没让你来替那个人出气挣威风!”
“我无气可出。”
“哈?”
宋迁忘了,这个主一向是冰凉凉的,也就是最近才稍微像个人,给了他是个正统男主的错觉。
季行舛比他高一截,此时俯视着他。
看着他的眼睛,宋迁感觉这人像是透过身体直视他的灵魂。
“…若我当时不在场,你还会去吗?”
“那肯定啊!你又不是我爹我娘,有你没你我都会去的。”
不是爹娘,所以不重要吗。
季行舛敛着眼思考。
看他转过头,继续利利落落走了。
宋迁看着这人走得和刚才一样快,也不等等自己,嘴里怪他几句,转身逗韩恩玩去了。
夕阳璀璨,泼洒耀耀金光覆盖大地,梯田边的田埂都渡着柔和光晕,耕作完的农民擦着汗,同享这壮丽景色。路旁芦苇也随风摇曳,荡出层层白浪。
看路上四人,最前面的走远了去,停步等待。后面三人嘻嘻闹闹,有个在地上撒泼打滚,另外一个一脚将他踢直了,剩着个人指着二人哈哈大笑,似话本画卷,亦如儿时无忧之景。
只道,当时并不知来路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