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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野有蔓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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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睦十三年。白水河畔,三州交界。

讨逆军第二次踏上这片土地。

前年冬天的大败历历在目,大军一入行州,气氛明显变得躁动。

这队伍是跟随讨逆将军武光征战多年的心腹,平均年龄已过而立。多少人的战友年纪轻轻,就抛尸在这片土地上。

军心如此浮动,武光有时也感觉没底。但白水河是沟通中原腹地和北三州的重要枢纽,绝不能再度失手。

一年过去,讨逆军的势力已经明显扩张,不仅身边多了在均州收服的一员心腹大将荀卫荣,又在东海泽州结识了名将言明卓和一代儒学太师温颂声,可谓实力大增。

军帐内,一位穿白衣鹤氅的儒雅文士揽袖,往舆图上一指:“今时不同往日,将军有了多余兵力可分去牵制均全两地,不致重蹈他日之险。若无后顾之忧,将军不放考虑一条小路,由此直接穿山南下,直抵业州。”

那便是直捣皇城。武光深吸了一口气。“请先生教我。”

帐帘边上,支着一张不起眼的小桌,有两个年轻人挤坐在那。

这二人之所以能坐在中军帐里旁听机密,是温颂声特意给武光打过招呼——“这二人是我从小看大的亲传弟子,聪慧懂事,还望将军海涵。”

此二人破例获此殊荣,按理该是认认真真听温颂声和武光议事,之后再谈各自见解、作一番辩论。

可是张秋凛偏要一心二用,一边竖耳仔细听着,一边握笔刷刷写着,笔锋在纸上横扫千军。

那噪音扰得方循无法集中精力,就踹了一脚。

张秋凛抬眼一瞪。

方循不耐烦道:“你别再写了,现在战事吃紧,一只麻雀都飞不出去,写再多的信也寄不了。”

张秋凛笔端未停,淡淡地道:“那我攒够了信,亲自给她送过去。若我没按时写,只怕她不开心。”

方循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小是工作狂的师姐出门走失一趟,回来后突然变成了恋爱脑。

“她到底给你下什么迷药了?”

张秋凛更狠地回踹他一脚。方循灵活缩腿,躲避了一半伤害。

温颂声正挽着袍袖正分析战局到一半,分出一瞥余光扫向了角落里的两个学生。

他看去时,见二人已假装正襟危坐,满面肃然。

温颂声:......

“将军,可走白劫小道翻过寒径山,这个季节积雪尽消、夏汛未至,山路应该好走。”

张秋凛虽然一心二用地写信,但耳朵时刻听着帐内的交谈。听到此处,她会心一笑,得逞般地炫耀道:“昨天是谁说武将军要走均州水道南下?方惠和,你又赌输了。”

“你等着,我早晚赢回来。”

“哈。你随意。”

张秋凛在心里默默摇头。

她从小自恃才高,瞧不上同龄人,师弟方循也就勉强能比试一比,终归不算对手。她长这么大,跟随老师和长辈见过无数豪杰,皆不能入眼,从未遇见势均力敌之人。

直到她在流落到乱军里穷途陌路、险象环生之际,竟在那世外桃源中,偶遇了一个不染纤尘的魂魄。她一度相信了这就是命中注定的,是天公安排的恩赐。她路上受的挫折吃的苦,都是为了和这个人相遇!

她爱的人是世间上好的一块璞玉,才华横溢,智极出众,最珍贵犹是不拘一格、灵气动人;若授以诗书礼乐,岂非天才出世、迷倒世俗,惊艳一片胸无点墨的绣花枕头。

多好的一个人,已然名花有主,往后……就是她张秋凛的人了!

大庭广众下,张秋凛忍着不露笑意,将写好的信叠规整收入袖囊,小心保管着。

再过几日,兴许就能见到她了。

*

大军开进寒径山,行进数日,北坡荒草满坡,风起草横。

极目远眺,层云叠嶂。

白劫古道少人行经,埋没于荒草。野路两旁偶见连绵的荒冢,已不知是何年何月、哪一朝哪一代的笑面人儿,湮没在这里杳无声息。只怕是化作了鬼,也走不出这寒径山去。

入夜来山沟下森森的鬼火莹浮,阵阵寒风凛啸。

银月如勾,几点疏星,奈何月光暗淡,照得读书人眼涩。张秋凛便把书扔了,起身站到一处悬崖边上,遥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缓慢地,她收起了五指,捏作拳头比着夜空,好像是月亮里缺失的那一盘。

篝火前,方循对老师温颂声道:“她自从两年前回来后,整个人好像都变了。”

温颂声看着远处弟子的背影,沉默无声。

第五日,前方出现了一处熟悉的山坳。

张秋凛刹那抬了头,显出几许急躁,凑上前对温颂声耳语:“前方就是东皋村。”

温颂声点头,扬了一扬手中旗帜,战车队列应声停下。本摇得头昏的方循往前一倒差点趴下,低骂一声站起。

温颂声跃下车,去前锋那和武光说了几句话,再折回来,挥动小旗子指挥二人。

“将军让你们前去交涉。你们二人一起去。”

接到了指令,张秋凛面容沉静,仿佛没什么大事,她拾起缰绳,目光凝视正前方。方循扶着战车的边栏,接连不放心地侧目。

“我赌武将军想借路过这村子。”方循感慨道,“虽然可以让大家脚下留心,但是十几万人的军队呐。”

“要不,我过去说吧?”

“我去。”张秋凛神色坦然,望着前方熟悉的林带里。

一排人影移过来,他们站在整装的军队面前显得那样渺小。

那里许多张熟悉面孔,胸中一口气刚提起来还未落下,黑夜织起一场半透的银纱罩在密林上方,星点错落,她在其间来回扫视措,想找出一个可以主事的人。

视线一划,措不及防地看到了她。

叶青玄站在林大嫂旁边。她长高了,变得更漂亮了,气质清秀出挑,眼睛放光。

只是她望过来的眼神没有旧日的热情,甚至没有笑意,很冷漠,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方循也一眼就注意到了人群里这个出挑的人。只见那姑娘一双桃花目里泛着水波,正难以置信地望着张秋凛,没发出声音。

张秋凛松开了被手心的汗浸满的缰绳,以正经口吻道:“我与叶姑娘到林边私谈。”

她下车的时候,手臂似乎整个在抖。

她们二人各自离开人群,朝着林带走去,正对着林海上方的红日,中间隔着几尺,铺成霞光大道。

张秋凛想,如今她们都一样高了。

叶青玄没走到林边就停下来。

开口时除了第一个字发颤,后面都是稳的。“你是北关军的人?”

张秋凛一时间没明白她在问什么。“是。”

她有些纳闷,明明她在信里都告诉过她这些了啊。可能是战乱年间,不一定每一封信都能寄到,而且叶青玄总是忽略信里讲战事的部分。张秋凛提起过武光攻占东郡、她随老师加入讨逆军的这些事,但书信里的人名地名都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叶青玄即使看了也未必明白。

至于叶青玄口中的北关军,那是延朝旧时的称谓。武光自起兵南下以来高举“兴义兵讨奸逆、还天下以清平”的旗号,自然不会再用旧的称谓。

那些雨里雪里的事,终究折了少年屋檐。

她抬头看天。

好一片血红的落霞。

叶青玄自从听见她平淡地说出一个“是”字,脸上的血色完全褪尽了,薄得像一张透明的雁皮纸,风一吹就散了。

“三年前,我在大雪里救了你,问你从何处来,你只说在大雪中和亲人走散又遭乱军追杀。我自以为你和我一样,都是流离失所的人。可是......”

她的指尖开始哆嗦,蔓延到整个上半身,逐渐不能言语。

张秋凛忙解释:“我那一年确是在访亲途中遭遇乱军,而且那时候我并未回榆州,也不知道老师已追随讨逆军。”

“况且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当年究竟是......”

叶青玄淡淡冷笑一声,似是浑身抽了力气。

“当年行州尸横遍野,四方军烧杀掳掠歼害民生,就算你不知道何人屠我村寨,总该听过北关军当年南下时的恶行。”

张秋凛摇头,语调哀然,言辞却比刀子还锋利。

“当年中原一片混乱,若我这条命死在寒径山上,亦不足惜。但我既然活下来,就想尽己所能匡扶社稷,以战止戈。”

叶青玄从头到脚一阵冰凉,脑子反倒清醒了。

“以战止戈,好一个以战止戈。”

她想起来多年前,张秋凛劝她读书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读书人,须要在太平世里才有用处。

待天下太平时,我来接你入京。

曾经这样的诺言令人安心,助她度过了无数孤寂的日子。她虽连家乡的镇都没出过,却被人轻许以兼济天下的蓝图。

张秋凛似被她的决然神色吓坏了,忍不住走过去,双手向前伸:“玄儿......”

叶青玄后退一步,冷冷道:“骗子。”

这骗子二字,绝不仅仅是发现张秋凛加入讨逆军这一件事那么简单,而是过往的桩桩件件,是盲目轻许的心比天高、志满天下。哪怕要什么心怀远志,也该是她不是许的,而非旁人替她许下。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广阔的天地,她要明辨黑白、鉴明真伪,要自己选。

如今想来过往种种,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戏台上的皮影,被人牵着,不知不觉竟走了好远。

不过是皮影人操纵光影、卖弄技艺的戏法。

撕了就是。

她不要线牵着。哪怕再薄再轻。就凭三尺微命,自寻地方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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