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只蟑螂,很多时候我都是率性而为的,但对于人类天生恶意的感知,令我能明显知晓周围芒刺般的眼神。
两个男人在医院门口拉拉扯扯,其中一个男人还作出一副被抛妻弃子的委屈模样,真是成何体统啊!
许是目光如有实质太过强烈,我瑟缩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被男子温柔牵过手踏入医院内。
男子多日来连轴转一刻不停,疲惫如狂潮般浸淫着他,在亲眼见到租客的那刻,感受到那股不假思索的信任依赖,等握到对方的手,身子竟徒然松快下来。
从来不知原来对方已在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男人长腿迈着,匆匆往病房赶,另一只手却从不曾松开对方。
“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我不找来,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个家要回?”我面色发沉,声色冷凝如冰。
“……”感受到话语中那股子哀怨,若不是他深知两人从未有过任何非同一般的关系,他怕不是还以为自己什么时候找了个小女朋友。
不过……家吗?
想到身后的男子无数次为自己洗手作羹汤、任劳任怨清洁打扫,贴心准备一日三餐甚至让自己带营养便当去公司,莫不是真把人当女朋友使?
脑中思绪纷飞,一晃眼到了母亲的病房门口。
男子回身看向我:“抱歉,不是故意不回家的,只是我母亲病了,我必须要照顾他。”
“你母亲病了!”
我心头一窒,立马绕过面前人大踏步进入病房。
看着病床上闭眼依旧陷入昏迷的女子,医院统一的白色被子下盖着女子纸一样单薄的身躯,冰冷的药液顺着输液器一点一点滴入身体,维系着生命,如此脆弱。
我联想到自己那不慎吃了蟑螂药死去的母亲,差点落下泪来。
身后的男人缓缓开口,“母亲情况并不乐观,医生说要想治好,除非找到用蟑螂王提取出的康复新液。”
他没有察觉面前人在听到这句话后身躯徒然一僵,男人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可一时半会儿,身为一个小老百姓,又上哪去找蟑螂王,就这么一直拖着,母亲也只能这么一直病着。”
“放心,我会给你解决的。”我声音还是淡淡的,飘飘忽忽轻得没有一点重量,手在暗处攥紧了些。
虽轻,这句话还是被男人捕捉到了。
“真的吗?!真是太谢谢你了!”
迎着男人感激的目光,我扯了扯嘴角,僵硬地踏入病房,看着男人眼角眉梢弥漫出喜意,往常沉默寡言的他竟难得开始轻轻哼起了歌。
我笑了笑,我的付出……应该是值得的吧……
背过身擦了擦眼角,将一些晶莹的东西拭去,转身后见男人将手中一直拎着的饭盒的菜一样一样拿了出来。
动作依旧是那般细致缓慢,透着一股子优雅,等揭开盖子,却都是些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菜式。
我心中不由一坠,瞧男人前段时间好不容易被自己养起来有些肉的脸颊又变得瘦削,有些心疼。
“你看你这些天都熬瘦了,怎么可以只吃这么些没有油水的东西?这些日子你医院公司两头跑肯定累坏了,就让我来照顾你母亲吧。”
男子惊诧抬头,手中动作都顿住了。
“怎么这样看着我?难道是不相信我?”
对方摇了摇头,“不、不是不信,只是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怎么能说麻烦呢?你可给我省了不少房租。”
男人拆开了一次洗筷子,拢起来搓了搓,将筷子上的小刺都搓下来,声音慢吞吞的,“你做的已经足够抵扣房租了。”
“我想为你多做点什么。”在我死之前。
男人手拿着筷子一直低垂着脑袋,圆溜溜的脑袋对着我,我能清楚看到一个乖巧的发旋。
托着腮帮子在旁边寻了个凳子坐下,病房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将浅蓝色的窗帘吹起一角,有清凉的风顺着缝躲进来,我不觉开始想象一切有关男人的事情。
依照男人这段时间来安静内敛的模样,他小时候肯定也是个乖宝宝。
说不定成天板着个小脸穿着背带裤搬个小凳子、乖乖坐在幼儿园最角落,睁着双黑葡萄般圆溜溜的大眼听老师的话。
属于是家长老师最不担心的,就算全幼儿园的孩子都哭了,他也是最处变不惊、最淡然的那个。
想着想着,我嘴角挂起清浅的微笑,抬手想摸摸对方乖巧的发旋,终究忍住了。
男人抿着唇,明显一副怀揣心事的模样,夹了几筷子夹的都是米饭。
咬着筷子斟酌不知如何开口,良久轻轻的温吞的声音传来,“你对我有些太好了。”
他吸了吸鼻子,很认真地继续分析却不敢抬头看我的眼睛,“好的我有些不知所措,你再这样好,我会对你依赖产生惰性,再这样下去,我会离不开你的。”
“是吗?”我笑了笑,随口应道:“那就离不开吧。”
对方身形猝然一顿,像是很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我。
我本随意坐着,大刀金马完全没个人样,见男人望过来,漆黑的瞳仁微缩,像两汪小小的幽深的寒潭,自觉灵魂都要被吸入,立马正襟危坐,同时正了正衣摆。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男人轻轻摇了摇头,神情有些动容,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挣扎。
在这匆匆用过午饭后,他本要向公司赶,作为项目负责人,公司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项目等着他去裁决。
见我执意要留下来照顾他母亲,他感激不尽地连番道谢,甚至提出要按照最高市场价的护工钱算给我钱,我一一回绝了。
“你在我无家可归的时候收留了我,在我心里你已经是我的家人,你的母亲便是我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你放心去工作吧。”
男人复又低头抿唇,挣扎了一番对我切切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才回公司。
晚上八点十分,男人准时出现在病房门口,他来时我正拿着棉签给他母亲湿润干涩的唇。
男人放下公文包,胸膛上下略微起伏,想来是一路很焦急赶来的,拂了拂身上略微褶皱的西装,将一身工作的尘土拂去,他从我手中接过棉签,细细润过母亲的唇。
深深看着母亲躺在病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模样,劳累一天的身体一下被抽了主心骨,肩膀徒然松快下来。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双拳紧握转身深深看着我,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如果你找来了能治疗我母亲的康复新液,我可以答应。”
我:?
见对方的模样,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可我抓耳挠腮也琢磨不出到底求了人家什么事情?
既然不记得,那么应该也不甚重要吧。
随意摆了摆手,“没事,不用你报答什么,只要是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便是,何况能救你母亲的性命。”
我开始忙前忙后地照顾男人生病的母亲,男人会下班后回家洗个澡再来医院接替我的位置,与此同时我会去菜场买些菜做好晚饭顺便准备第二天给男人带去公司的便当。
晚上两人轮流守夜,倒也不再是男人一个人守在医院,他压力少了许多。
第一夜睡在家中松软的床上、不再是医院冰冷的铝皮椅子,男人舒坦极了,他呈大字状翻来覆去滚了几下,连日麻木的行尸走肉在接触到床的那刹这才有了活气,脑海中却满是在医院内守夜的租客。
想起那个笨拙的人,白日他只是给了对方一只旧手机,为了方便联系,对方竟感激涕零、连番道谢。
他不知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纯朴的人,在这人心冷漠、由钢铁铸就的丛林,还有一人如此心甘情愿为他付出。
不过对于对方能否找来蟑螂王制成的康复新液这事他依然存疑,或许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话吧。
男人叹了一口气,就算找不来也无事,有希望总比没有好。
将自己埋入被窝,一夜好眠。
第二日上班前,先去医院转了转,见到人正倚靠在病床旁的矮柜上睡得正香,他叫醒了对方,将路上买来的一屉小笼包给了人,“辛苦了,去洗把脸吧。”
医生正好来查房,嘱咐了两句,“虽然当时烧伤面积达到了28%,但你母亲恢复的情况目前看来还可以,只是若有康复新液……”
男人眸色黯淡下来,依旧对医生不断道谢,“多谢医生,劳烦您费心了。”
医生挥了挥手,去下一个病房巡查了。
我洗完脸回来,正好在病房门口听了个全乎,见男人抹了抹脸,脊背也跟着弯下来,很无力地走到病床边,伸手轻轻抚摸着母亲沉睡的脸,声色哽咽有几分泣音,“妈,我该怎么办……”
我的脚步顿住了,没有走入病房,有时候人的脆弱或许并不想让别人看到。
一屉小笼包有六个,我吃了两个,男人走时我强行将剩下四个给了对方,让他带走。
我知道他母亲这病定花销不小,这人又是个沉闷的性子,在我留意到只买了一份早餐时便明白男人定是将早餐钱都省了下来。
好在我是只蟑螂,吃的不多,怕人嫌弃吃那两小笼包时都用筷子先夹出来,放在纸巾上吃的。
男人抗拒了几下,想起平日两人合租时我的饭量确实并不多,勉强接受了。
其实我吃一个便已饱了,但我还是吃了两个,我怕我一只蟑螂不够制作康复新液,逼着自己比平日多吃了一倍的东西。
摸着圆溜溜的肚子,我撑得有点慌。
是的,我就是蟑螂王,这座城市唯一一个蟑螂王。
在知道能救男人母亲的那刻,我第一次对这个身份感到欣喜。
只是或许攻占全世界的进程要延缓了。
在男人愁得头发都要掉的时候,三日后,我让男人向公司请了一天假去照顾母亲,随后消失了整整一天。
等再次出现在医院、出现在男人面前时,我手中拿着满满一瓶子的康复新液。
“你去哪里了?”男人望向我的眼中满是担忧,在见到我的刹那,这股子担忧化为明显的欣喜。
我感受到了,心中涌过脉脉温情,还有我为我担忧,只觉一切都值了。
撑着墙壁,寻了惯常坐的凳子坐下,连动作都是缓缓的,生怕一个不慎伤口会裂开,我勉力维系面上的镇定,将一个瓶子递给对方,“去拿东西了。
“这是什么?”
“你一直想要的。”我费力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此时我脸色苍白得不正常、唇缘浅淡、神情怏怏,比那些害了一场大病的患者更像应该躺在急危重症室内的人。
男人颤着手接过我手中的瓶子,连唇都在抖,呼吸都放轻了,“这是真的?”
我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微点了点头,“拿去救你母亲吧。”
“谢谢你!真的!”男人热泪盈眶,因为过于激动俯身抱住了我。
猝然被拥入一个怀抱,我怔了怔,差点被这股力道撞倒在地,好在当时留了点心眼,挑的凳子后面就是墙壁,得以靠在那保持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姿态。
怀中有多温暖、背后就有多冰冷,我多想伸手回应这个拥抱,可惜我已没了力气,最多手指动了动。
“好了,快去拿给医生看看吧。”我有气无力地说,呼出的热气擦过男人敏.感的耳尖。
男人耳尖动了动,旋即透出层层绯色,像揩了红胭脂很是好看。
我想起幼时饥恶,与我的母亲在人潮中躲避、在下水道中苟延残喘,因为没有食物,一次母亲在街道旁的垃圾桶内翻箱倒柜一无所获,最终寻来一只人类女孩的口红,闻了闻竟有点花香果香。
母亲叼回了口红,那次她怀着视死如归的心先尝了尝,一夜过去无事才喂了点给我。
我也永远记住了那只口红的味道,香的、润的、粘腻的,比世间最香甜的蜜还要馥郁。
我见男人透着飞红的耳尖,磨了磨牙,竟妄想一口咬上尝尝那滋味,是否如儿时的口红那般香甜。
男人松开怀抱,紧紧攥着瓶子步履匆匆去找医生了,我垂下眼帘缓了几口气,预感到自己身体虚弱即将要变回原型,待变回原型后不久,怕是要死了。
心中挣扎出几分不甘,我不想死在医院,死在这个见证无数生死冷冰冰的地方,或许被清洁工发现我干瘪的尸体,垃圾桶就是我最终的归宿。
我不甘、我也不愿。
我手无数次松开、又无数次试图攥紧,我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个人类,或许我值得一个好的归宿。
我想起了那个男人,他那么心软、那么好,当初会收留无家可归的我,想必也会收留死去的我。
即便日后被他发现、尸身扫入垃圾桶,我也是愿意的。
只要是他,我就愿意。
视线已变得模糊,我晃了晃脑袋,手脚软绵绵的已不听使唤,我揉了揉酸胀的手,甚至可以说是跌跌撞撞的冲出病房。
在楼梯口,我眼前一黑,跌下楼梯,不知脑袋撞到哪里,彻底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