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简易，重回幻境的心念一动，第三条小路立刻铺到脚下。

简易抬脚就走，所过之处自动缩地成寸，两三步便来到一处繁华街市。

街上人潮如织，有男有女，一个个盛装打扮喜气洋洋，不远处一座宫殿高大巍峨，金光宝顶，气势恢宏。

简易拦住一路人问道：“这位小哥，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般热闹？”

那人上下打量简易几眼，见他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衫，腰上缠着一圈又一圈拇指粗的绳索，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笑道：“你是外地来的吧，今天是花朝节，咱们卞京王城最盛大的节日，前边有西洋法师表演戏法儿，走，一块儿过去瞧瞧。”

简易跟着他朝宫殿前广场走去，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人太多了，没走几步，他们就被人群冲散，简易随着人流来到广场中央。

就见一个高鼻碧眼，白皮肤黄头发的高大男人，站在小花架子前，把几粒种子洒在地上。种子落地便钻进土里，紧接着一棵嫩绿小芽快速探出头来，颤颤巍巍爬上篱笆架，茎叶见风就长，一条变成两条，两条变成四条，土里相续又钻出新芽，无数藤蔓转眼间铺满花架。

异国男子打了个响指，硕大紫色西番莲开满枝头。

只能在西洋画上看到的东西突然变为现实，赢得一波波热烈掌声，人群里喝彩声不断。

男子在花丛里拣开的最好的，摘了一朵送到简易面前。

简易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伸出手。

花朵落入掌心，蓦地变成一颗鸡蛋大小的金色果子，只此一枚便集合百果香味，浓郁多变的香气引得人们连声称赞，赞叹声很快转为惊呼，简易抬眼再看，花架子上的繁花藤蔓已经像烟雾一样慢慢飘散，只有他手里那枚果子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一块儿小小铜牌。

短暂的安静之后，广场上爆发一阵热烈掌声，异国男子弯腰行礼。

“尊贵的远方来客，我家主人邀请您参加今日宴会，您这边请。”

异国男子抬起手臂，那一侧的人群立刻“呼啦”一声一分为二，让出一条通往宫殿大门的路。

简易向异国男子和周围百姓抱拳，道了声谢，快步穿过人群夹道，来到殿外，抬脚正要迈进门槛，身体突然被人撞了一下。

本来街上人那么多，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但是这一下，却让简易感到不太对劲儿，因为撞上来的身体非常坚硬，像铁板一样，而且力气特别大，他一个踉跄连退两三步才勉强停下来。

简易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肩膀，回头刚想发作，就见一个小姑娘怯生生站了出来。

“抱歉，撞，到你了。”

小姑娘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袭青衫，身材高挑，雪肤花貌，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间，模样异常初众，站在人群里就像会发光，引来无数路人驻足围观。

简易再气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和一小姑娘过不去，摆摆手道：“没事，你走吧。”

小姑娘见他要走，追过来，急切的道；“对，对不起，撞，到你了，你觉，觉得哪里不舒服，我陪你，去，去医院……”

“医院？”简易挑眉。

莽清如见他听懂了，快速的朝他眨眨眼睛。

“不去。”

可能没想到会被拒绝，莽清如错愕的瞪大了眼睛，却见那人傲然睥睨，笑得肆意狷狂，不仅外貌变了，气质和从前也大不相同，若不是她并非以貌识人，真不一定能认出来，这就是往日混在仙家队伍里那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

“被你一个小丫头撞一下就去看大夫，我有那么废物么？”

简易说完，转身迈进门槛。

“哎，你，回来！”

莽清如急得伸出手，却抓了个空，她想追过去拉简易，却被门口一众守卫拦住。

简易头也不回，举起手里的令牌朝后边晃了晃，大步走进宫殿。

殿内大白天灯火通明，成排的蜡烛从地面一直燃烧到屋顶。人们衣着华贵，举止风流，或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或独坐一隅观赏歌舞，其间有美貌婢女手里托着银质的盘子穿梭在人群当中，托盘里装满了美酒和各试各样的瓜果、糕点供客人们随意取用。灯火下，人影绰约，酒香合着果香在空气中飘荡，整座宫殿觥筹交错，纸醉金迷，气派非凡。

简易一抬头看见凌远洲和另外三名紫袍金带的华服人坐在高位，那三人频频举杯逢迎，凌远洲却只是偶尔回应一下，显得淡漠而疏离。

看到他的人完好无损，简易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随手拿起路过婢女托盘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暗红色的酒水滚入喉咙，微微涩意之后，口中泛起醉人的馨香，简易满足的叹息一声，回头见婢女含笑立在一旁，便拎起一只银质的小酒壶，找了个不太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隔空对着高高在上的凌远洲举了举杯。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举止神态和那个人简直一模一样。

充满异域风情的鼓瑟声响起，一群衣着华丽，满身珠翠的舞姬随着欢快的节奏翩翩起舞。

藻井垂下数条金色绳索落在舞台上，舞姬拖过一面大鼓，将绳子系在上面，绳子收起，大鼓慢慢上升。

穹窿状棚顶此刻雾气弥漫，白雾还在继续向下扩散，在雕梁画栋间游走，富丽堂皇的大殿被烘托得仙气盎然。

音乐骤然停止，悬在流云飞雾中的大鼓突然像莲花一样层层绽放，无数花瓣簌簌落下，一时间，香风阵阵，落花漫天飞舞。

十二品莲台洁白无瑕，花瓣完全打开，有仙子端坐其间，白衣飘飘，肤如凝脂，脸上带着金色面具，面具上镌刻着古老的火焰图腾。仙子随着鼓乐声起身，五指结成一个奇特的手印，行动间环佩叮当，鲜红的流光羽带在白雾中飘摇，灵动飘逸，一下子便将观众带入神秘梦幻的天界。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不曾有，几息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看到这个手印，简易的头嗡的一声，瞬间只觉大脑一片空白，随后无数模糊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可他却一个也抓不住，明明知道有一只巨兽在幕布后面挣扎，却怎么也揭不开那层纱，看不清它的真容。

不知何处传来颂钵清脆的敲击声，多少唤回他几丝清明，简易以手扶额，努力平复躁动的心绪，他不停告诫自己，我是来寻找真像的，这个时候千万冷静，自乱阵脚往往会被人趁虚而入。

虽然他还不知道对方到底想从自己这里拿走什么。

莲台上，仙子手臂柔曼多变，腰肢柔韧，节奏感极强，舞动中动静结合，刚柔并济，尽显异域风情。

台下人看得如醉如痴，恨不得多生出几双眼睛，黏在舞者身上。

激情四射的鼓乐缓缓停止，大殿里成排成列的高烛渐次熄灭，光源调整，放大的莲台仙子剪影投射到对面墙壁上，巨大虚影与四角红灯蓝雾交错，仿佛神灵降临。

台下人群里发出阵阵惊叹。

甚至有人兴奋的大喊：“降神舞！这是西方神庙里的降神之舞！”

“神明显灵，有求必应！”

有信众已经匍匐在地，向着墙壁上暗红色的剪影虔诚祈祷。

信徒们自发的礼赞声慢慢统一，墙壁上的影子渐愈清晰，仔细看，它的动作竟似在仙子之前。

也许是云雾迷惑了人的眼睛，简易只觉随着墙壁上的影逐渐凝为实体，莲台上的人反而越来越飘渺如烟，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散去，他的心一阵抽痛，不自觉看向凌远洲。

恰好那人目光也转了过来，但是他似乎并没有认出简易，冷漠的扫过人群转向对面墙壁。

这时墙上的影子，眉眼轮廓依稀可见，像是马上就要活过来一样。人与影同舞，影动在前，人动在后，恍惚间，观众已然分不清哪个是真，那个是幻。但见一白一红两道身影随着奇特的节奏舞动，动作热烈缠绵，尽显魅惑，赤足踩在鼓面上声音异常清晰，每一次停顿都仿佛落在心头，能勾起人们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鼓点的节奏越来越快，舞者的动作更加大胆，突然一个跳跃腾空而起，身体向后极尽弯折，手拢膝盖，形如花苞，落地时整个身体仿佛化作一朵莲花，蓦然绽放。

人与影在这一刻分离，舞者已然落地，墙壁上的莲花却依然盛开，呈现给众人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白衣仙子在红莲花前飘然落下，献祭般将身体完全打开。

偌大宫殿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视觉盛宴之中。

突然，一条红绸爆长，自莲台上方飘飘落下，丈许红绸与周遭一片虚影形成鲜明对比，就像一道连接天与地，虚与实，真与幻的桥梁。

众人目光追随那抹亮色，却见仙子缓步走下莲台，流云随他而动，红绸在他身后飞舞。

仙子垂眸，脚踏虚空，俯瞰众生。

台下众人屏住呼吸，抬头仰望，只见仙子摘下面具，面具下的那张脸，完美得仿佛白玉雕琢而成，右颊自眉心向下描着赤红色火焰图腾，古老神秘的图腾和隽美无俦的容颜极致契合，就像是力量与美，黑暗与光明的奇妙交融，让人心生敬畏却又无法自拔的沉醉其中。

仙子手中面具轻轻滑落，带起一片霞光，如同神明的眷顾飘向人间。

凌远洲抬手，金光闪处，那只镌刻着古老图腾的金色面具落入手中，面具入手的一刹那，上面的火焰图案蓦然脱离面具，印在凌远洲脸上。

凌远洲怔怔抬头，脸上赤红色火焰图案和仙子一模一样。

他们默默对视，几息之后，凌远洲猛地跃起，扯着红绸一端，飞身跳上莲台。

简易脸色突然阴沉下来，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别过去。”

一个血腥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

风桓说过，好的不灵坏的灵，简易不敢多想，拨开人群跳上舞台，抓住垂下来的绳索正欲借力跃上莲台，一抬头，却见雕花梁柱间又射出四道红绸，锁住凌远洲手脚。

凌远洲被大力拽上天棚，他低下头，看到简易，脸上绽开笑容。

这一笑，简易无比熟悉。

他的心也在这一刻沉入谷底，脑海里那个血腥的场面一帧帧浮现，与现实交叠。

下一秒，红绸迸裂成碎片，连同鲜红血液随着花瓣一同飘落，裹在红绸里面的铁索叮当坠下，拴着残肢砸在雪白墙壁上，一道道鲜红的血注顺着墙壁向下流淌，触目惊心。

人群里爆发出一声声尖叫，所有人都极力挣扎，向大殿外跑去，只有简易仰着头，看着藻井。

凌远洲，确切的说是他的魂魄，在半空中依然保持着被锁链绑缚的姿势，垂眸看着简易，脸上笑容未减。

愤怒的火焰在简易心中升腾，像是要吞噬一切，掩盖真像那层纱终于被飓风掀起一角，随即在狂风烈焰中灰飞烟灭。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呢喃，像甜蜜温暖的承诺，然而却伴随着无尽的悲伤，字字泣血。

“我愿你长长久久的活着，我愿你永远意气风发，高高在上。”

简易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缓缓抬头，凝视着凌远洲那缕正在淡去魂魄。

眼角有一滴泪，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