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搜屋

繁体版 简体版
笔搜屋 > 鲜血刻印 > 第80章 第七幕 条条大路(十一)

第80章 第七幕 条条大路(十一)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十一

第二天,舒梅尔再次推开行会的门。“这是什么味啊!”费尔南多捏起鼻子大叫起来。“您去那家鱼露工厂了?”

“我可再不去那地方了,真不是人干的活。”舒梅尔垂头丧气地感叹。“今天有新的委托吗?”

“哪能那么快就有新的?”费尔南多找了片薄荷叶递给他。“昨天您全看了一遍,也没找到合适的?”

“…其实还有两家我没去问。”舒梅尔把薄荷叶塞进嘴里,感觉自己的精神好了不少。“最近竟老有金主没因为我是犹太人,倒因为我是威尼斯人拒绝我。”

“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费尔南多百无聊赖地给自己也拿了片薄荷,放在鼻尖上。“人们总对最富有的人抱有敌意,也不是头一次了。他们又不敢真打起来,我们的总督可有一支无敌舰队呢。”

最富有的人?无敌舰队?舒梅尔在心中偷偷感叹,他是威尼斯人,可这些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想,在总督宫开会的贵族与富商掀起波澜,可却令他这位于细枝末节的小人物叫苦不迭。他还尚是个有手艺又有知识的人,再不济,去鱼露厂做没人愿做的活也能养活自己。想到这里,他不禁对关门闭户上船返乡的小商人们有了些同情,也不觉得他们是胆小鬼了。

“谢谢你的安慰。”舒梅尔想拍拍费尔南多的肩膀,却被那小子躲开。

“别碰我,该叫我和您一样臭了!”费尔南多缩进柜台里面去。

“真懒得给你好脸色!”舒梅尔出门去。“我走了!”

他刚刚与费尔南多说了慌——舒梅尔想,他现在并没别的地方去寻委托。二十年过去,曾经他相熟的朋友们,要么成了高高在上隔着壁垒的达官贵人,要么和他一般销声匿迹不知所踪。舒梅尔想,怎么就没个能叫他用不着拘谨,也用不着放下脸面,能堂堂正正凭本事作画挣钱的地方呢?

很快他放弃这种幼稚的幻想,起身朝热那亚租界去。

“大师,您真疯了?”海伦瞧见他,不禁将他拽进屋里拉上门。“您还敢到热那亚租界来,不怕被人污蔑成匪徒了?我的上帝啊,这是什么味!”

舒梅尔瞥见,她的雇员脸上挂着好了一半的淤青,却冲他翻了个白眼。“我是个犹太人,大家光介意这个还来不及呢。”舒梅尔打趣地离她远行一步。

海伦打量起舒梅尔衣服上挂着的稻草叶子。“…您有难处了?”

“实不相瞒。”舒梅尔坦然地点头。“其实,我还有个老奶奶住在加拉塔,生着病…”

“用不着您跟我说这些。”海伦冲雇员使了个眼色。“上楼来,我们聊一聊。”

海伦养了只浑身雪白的鸳鸯眼长毛猫。二人一坐下,它便跑到海伦的大腿上,温顺地蜷作一团。海伦摘掉拇指上的顶针,手指探进柔软的皮毛中抚摸它。可她摸了没几下,猫便从她的膝盖上蹬腿跳下,嗅舒梅尔的衣摆。嗅着嗅着,它的两只爪子快速在那块布料上耙弄起来。

“别这样!”海伦不得不捞着它丢出房间,又关上门。“您别在意,它见了生人就有点兴奋。”

“这有什么的!”舒梅尔捧着一碗热汤,高高举起的手臂终于能放下来,将碗落到餐桌上。“猫都喜欢鱼汤。”

他碗中的汤放了十足的鱼肉,又配上蒜末、洋葱与小西红柿,用罗勒调味,尝起来竟隐隐有家乡的味道。可见热那亚人与威尼斯人的口味也并无太大差别。海伦坐在他对面,端详着他。舒梅尔很快便就着面包吃完一整碗——他近日节衣缩食,很久没像这样能敞开肚皮吃东西。

“您要借钱吗?”海伦忽然说。

舒梅尔差点让汤呛了喉咙。“我还没到那地步,也用不着和您借。加拉塔满地都是借贷商人。”他没忍住打了个嗝。“…我只是想跟您寻点委托的活做。”

“您找活可不该找我。”海伦叠起腿来。“您干嘛不去找卡纳卡基斯家那少爷去?一个月前他还和我提起您来着。就算他那没活给您做,也能凭空生出活来,好给您报酬。”

舒梅尔的手抖了一下,叫碗差点没从掌心翻出去。“他们来过这?”他惊得从桌边起身。“可和人别说我来找过您!”

“他们哪用来我这破烂地方,都要我们上赶着服侍他们去。”海伦想安抚他,却又不大愿意碰那身恶臭的衣裳,不禁收回手来。“我不会说的,放心吧。不过您不打算和我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舒梅尔深深呼吸,靠在椅背上长出一口气。尤比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与亚科夫胸口的刻印在他眼前不停地闪烁起来。他摇着头,叫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从脑海中离开。“感谢您的体谅。”舒梅尔严肃地转着眼睛。“我不是危言耸听,这事您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海伦好奇而多疑地瞧他苦恼的样子,试探着从他手里夺走了碗——可舒梅尔没有改口的意思。她想,这人也许是诚恳地说这话。

“您既不是来借钱的,也不是来找我寻卡纳卡基斯家的人。那我一个开裁缝店的又能帮上什么忙?”她为舒梅尔又填上一碗鱼汤。“照理说,您是个威尼斯人。您有行会,有免税特权,随便做些什么生意都能发家致富,可不像我们这般每日担惊受怕,忍受着骚乱过日子。”

“您别取笑我了。”舒梅尔感到一阵奇妙的尴尬。“我是威尼斯人,可我也是个犹太人。我既不是手握几条大船和航线的富商,也不是持有许多大贷和账单的族长。我只是个年纪大了的画师罢了。”

海伦竟笑起来——舒梅尔发觉其中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我初次见您时,可瞧不出来您是这样死脑筋的人。”她抓起酒壶,心情颇好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淡葡萄酒。“您干嘛不画些哗众取宠的东西,炒作起名气做营生呢?要是您二十年前就是个著名画师,应该对这些熟悉得很。”

“唉,说着简单。如若我干的是其他无关紧要的行当,倒也罢了。”舒梅尔的嘴里又塞满了鱼肉和面包。他鼓着腮帮抱怨起来。“但人总有自己的追求和坚持。于我便是艺术…而且您一定清楚,哗众取宠也不是个好做的事。”

“您是个合格的画师,却不是个合格的商人。”海伦端着酒杯评价道。“您这样真不像个威尼斯人,也不像个犹太人。”

“…这就是我寻到您这来的理由。”舒梅尔长叹一声。“好歹我尚知道来求您帮忙。”

“多么奇妙的悖论。”海伦不禁感叹。“若一个人真心喜爱一个行当,他便难以容忍其中腌臢之处,眼中不容一丝尘埃。可这样便没法顺应规则与潜规则,叫人难以此为生;而若一个人只为生计从事一个行当,便能无底线地纵容各种龌龊事情。可他没法拥有登峰造极的造诣,也无法从中获取生活的乐趣,权当交易来忍受了。”

舒梅尔闭上了嘴。他觉得这话一边赞扬他一边贬损他,却十分在理。

“您对玻璃器皿感兴趣吗?”海伦忽然问。“您可是个威尼斯人。”

“我只会画画,不会吹制的手艺!”舒梅尔瞪着眼睛瞧她。“玻璃工匠都从十一二岁开始做学徒,我现在学也没机会了!”

“您会画画,也能给工匠画些复杂的设计稿来。”

“工匠凭经验做事,哪还需要设计稿!”

“不见得。”海伦却笑着说。“威尼斯的租界正有些造精美玻璃器物的地方。我猜,他们应该乐意有位大师去帮助他们。”

舒梅尔拿着海伦写给他的地址,半信半疑地寻去。他本不大相信一个热那亚商人能给他推荐多好的地方——水晶工厂,威尼斯人开的玻璃店有一半都叫这名字。他回到租界内,顺着路线走进一家曲折深邃的小路。这是家藏匿很深的店,避开大路,行人越来越少,到最后一个也不见了。舒梅尔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路过一个仰着头在板凳上睡着的半大孩子——他也不清楚怎么会有个孩子在这睡着。一股热浪从墙边吹到他脸上——那处房屋正敞着门,里面的窑炉露出炙热明亮的光芒,仿佛里面藏着一个喷发着的火山口似的。几个工匠在料峭初春穿着单薄衣裳,看起来和打铁的铁匠也差不多。有人向烧红的石英砂和石灰石中丢下不知名的粉末搅拌,像变魔术似的,里面的颜色就变得鲜艳透亮;有人正拎着个又长又粗的管子,边向里吹气边快速转动。长管顶头被烧得通红的玻璃像融化的麦芽糖般滴垂着,很快彭作一个圆润又规则的瓶;有人正用钳子拎着另一串烧红的玻璃等他完成这活,不停拉扯塑形那玻璃,直到它细的像丝,好缠到那瓶上做花纹。

这手艺真出神入化,工匠真娴熟可靠。他们在这门危险又困难的艺术上拥有难以超越的精进技术,又怀有全然投入的热情专注,舒梅尔不禁想。他站在巷子里,看得愣了神。直到工匠中的一个将玻璃边缘沾了水,等待它成型冷却——那男人一抬头,便瞧见舒梅尔的两撇小胡子和两撮小辫子。

“见了鬼了!”他立刻扔下那块半成品的玻璃料大喊。“有个犹太佬偷看我们做活!”

“唉,我不是故意的!”还没等舒梅尔反应过来,便有两个汗津津的粗壮胳膊夹着他的腋下擒住他,将他拽进酷热的工厂中。他的后背一下渗出一片汗水——工匠正拖着他冲燃烧的窑炉去。“你们连门都不关,却怪我不小心路过看到,反倒冤枉我偷看?”舒梅尔扯着嗓子大喊。“要是想保密,也不自己提防着?”

“雅各布!” 一个又矮又粗的,看着资历最高年龄最大的人上前来,冲着门口边骂边喊。“你是死在外面了吗?”

果不其然,舒梅尔瞧见门口那睡着的孩子跑到门口来,满脸的口水吓得来不及擦。“我…我睡着了!真对不起!”他惊慌失措,两个膝盖止不住地抖。

“你睡得倒好。叫一个犹太佬能眼瞎了瞧不见正面的店铺,‘不小心’绕到背面的工厂来。”那人一把夺走舒梅尔的背包,脏兮兮的手伸进去胡乱翻找。“有笔有纸,你肯定是想偷偷记些什么!”

“我是个画师!”舒梅尔看到精心整理过的背包正被底朝天颠倒过来,昂贵的画笔画具散落一地,不由得气上心头。“我是来找活做的!”

“一个犹太人怎么会是画师?我就没见过除了放贷人和医生以外的犹太人。”工匠从地上捡起那卷羊皮纸公文,打开查看。“亚伯拉罕·莫西。还是个威尼斯人?”

“我不指望你们和我道歉,可现在能放开我了吗?”舒梅尔一刻不停地挣扎着。“你们这谁是老板,谁是负责人?我就是想来找个工作!”

他心里默默想着,惹出这种麻烦,就算本有的机会怕也已经凉透了——舒梅尔不禁感叹,他的运气最近低落得令人发指,怕不是有掌管霉运的恶魔缠上他的灵魂,叫他处处碰壁,处处闯祸。火光中,他瞧见一个又高又胖、披头散发的女人被人叫来,浑身散发着可怕的怒气,像头可怕的狮子从洞窟中扑面而来,正打算将他生吞活剥了——那正该是这家“水晶工厂”的主人,舒梅尔默默祈求,可别叫她把我提到使馆去审判我,叫我连君士坦丁堡也没法待下去。

一头明亮蓬松的、狮鬃似的橘色头发从阴影中移进明亮,窑炉的火光将那些发丝映得像镶了金边似的。“是哪个不要命的想偷我家的机密手艺?”那张圆润的脸上浮着愤怒的血色,一些雀斑点缀在双颊与鼻梁。“我非把他的屁股踹烂了不可!”

舒梅尔望向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他曾画过这张脸,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