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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幕 苦涩之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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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非要点龙涎香?”舒梅尔露出一副肉疼表情,仿佛正烧的是他自己的龙涎香似的。“点上一刻钟,就不知道没了多少金币!”

“母亲说,在海边点上它,就能见到海中的怪兽!”尤比将自己的斗篷挂在上面熏,执拗地不肯在意这天价损耗。“它本来就是怪兽的口水,积年累月化成的!”

“见怪兽做什么!它会卷起风浪,把我们的船掀了!”舒梅尔吓得脸色发青。“我听过类似的故事,活下来的人万中无一!”

尤比皱着眉头想,觉得这话确有道理。他悻悻地想吹灭烛火,却被亚科夫阻止了。“哪来的怪兽?小儿书也吓得到你。”血奴露出副不耐烦的表情。“船都要靠港了,怪兽还能追到岸边来?”

尤比被这话提醒,抬起头来。“我们也能下去瞧瞧吗?”他问。“康斯坦察有集市吗?”

“你去问那阉人。”亚科夫满不在乎地说。“他不拒绝,我就带你去瞧瞧。”

四人周身散着奢华昂贵的香气下了船,来到码头上——塞勒曼也随他们来了。不如说,是他们被允许随塞勒曼来采买货物与补给。可这对尤比而言没太大差别,他依旧开心极了。

他抬头去望,看到一片连绵的石头城墙与塔楼。上面有零星的弓箭手,监视港口中每一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塔楼上挂着一面红色旗帜,上面画着一只金色的鹰,长着一左一右两只头颅。

“帝国的标志。”舒梅尔为他解释。“一只头望向西方,另一只头望向东方。”

“这的海快被石头围起来了。”尤比又指着海滩上垒着的黑色大石头问。“海岸本来就长这样?”

“那是堤坝。”亚科夫说。“人盖的修的。”

“这样能叫港口里的风浪变小。”舒梅尔补充道。

“真厉害!”尤比不禁感叹。“只一个港口,要多少人,费多大力气才建成!”

亚科夫对这细小的共情不以为然。“比不上你母亲在特兰西瓦尼亚的城堡。”他啧了一声。“那才要用更多人,费更大力气。”

尤比刚要不开心地拉下脸来,塞勒曼便开了口。“一座港口落成,便能福泽城市千秋万代,让修建港口的人的子孙有了生计。”他说。“愈是庞杂坚固的工程,愈是伟大、令人受用。”

尤比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他转头去瞧亚科夫,发现斯拉夫人已经闭了嘴,目光也转去别处。

码头上是一片数不清的忙碌的人。港口在白天繁忙至极,船在黑色的堤坝内停靠,各种肤色的水手与纤夫在这挥洒汗水,搬运货物。有人干脆就在港口贸易起来,哪怕市场就在离这一条街的地方。叫卖声与海鸥的高昂而密集的鸣叫此起彼伏。尤比吸了吸鼻子——这的集市与身在内陆的布拉索夫的集市有不同的气味。这卖数不清种类的鱼与鱼子酱,水果摊上摆着的是蓝莓、酸梅与李子,酒馆里有咸酸奶、大米布丁、鹰嘴豆泥与腌肉。但最吸引尤比的是码头的海鲜船。这里卖牡蛎、贻贝、龙虾与螃蟹,还有黏糊柔软的小章鱼被夹在炭炉上,撒了香草粒与蒜泥,又挤上柠檬汁,烤得香气四溢。

“看着真吓人!”尤比说着,可嘴角已经流下口水。“这好吃吗?亚科夫,你吃过吗?”

“你又想乱吃东西?”亚科夫抓着他的手拽回来。“晕船好了才几天,还敢惦记这些?”

还没等尤比委屈地抱怨,一旁的塞勒曼却已经着人买了,亲自付了钱。他将龙虾、贻贝与牡蛎分别用藤编的筐挂在马背上,又将烤好的小章鱼卷进菠菜叶子里递给尤比。“他既然感兴趣,就买给他。”塞勒曼淡淡笑着。“能尝总是好的。”

亚科夫在一旁沉着脸瞧他,还听见尤比开心地欢呼起来。反倒叫我成了里外受气、前后为难的坏人,亚科夫想,就凭刻印不是疼在那阉人身上。

他们在这走街串巷,采买货物。塞勒曼买了一桶橄榄油、一桶又白又肥的腊猪肉、一麻袋大麦面包与一麻袋小麦饼干。他报上船的位置,店中便有人直接将东西送到港口,不必再费力搬运回去。最后,四人来到一家葡萄制品店——这卖葡萄果酒与果醋。店主人噱头十足地在门口摆上木桶,叫几个健壮的年轻小伙子光着脚踩里面的鲜葡萄。汁液从桶内特制的槽中流出,攒进坛内,等待发酵。

“这有点恶心…”尤比望着络绎不绝的人与店主人交易,露出不解表情。“脚踩的葡萄,又喝进肚子里,不嫌脏吗?”

“总比海水和河水干净。”亚科夫硬邦邦地说。“不然人还能喝什么?”

“自古至今,葡萄酒向来是这样做的。”舒梅尔竟也抱起手臂,没向往常那样挑剔。“脚踩的才正统。”

尤比想了想,暗自庆幸自己不必喝这东西过活。不过他又瞥向亚科夫毛茸茸的、伤痕累累的脖子,忽然就觉得脚踩葡萄汁也不是那样难以接受。犹豫间,他瞧见塞勒曼已经挤进人群中去与店主人说话——他买了一桶麝香葡萄酒,和一桶波斯卡。

“士兵们的补给已经够了。”他又轻易地从人群中挤回来,摆正自己身上的札甲与披风。“我们去接一个人上船。”

这话使三人面面相觑。“还有别人要接?”尤比忍不住问。“你不是特地来接我们的吗?”

“当然不是。”塞勒曼的话平静得像无一丝涟漪的湖面。“本来,要去巴图尔部观战的人是我。”

尤比的身上立刻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寒毛直竖。他猛然想到,要是塞勒曼带着士兵前往草原,那场惨烈战役的结果又会如何?他不由得伸手抓住亚科夫的手臂。

“那个人是谁?”舒梅尔小心地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是个热那亚人,一个裁缝。”塞勒曼又扯着皱纹露出淡淡笑容。“我猜,那人现在大概在教堂里。”

康斯坦察的教堂不如布拉索夫那般高大雄伟,不过它是石头建的,看起来坚固古朴。尤比抬头望着,教堂的顶上也立着一个十字。但它的顶不尖,而是呈一个厚重的半球形,由层层圈圈的拱支撑而成。

“我没法进去。”舒梅尔指着自己两鬓的小辫子无奈地说。“你们可快些出来。”

尤比与亚科夫随塞勒曼走进石头教堂中。新年的七日已过,主显现节所用的圣水还被盆子呈在厅堂中央。香炉中燃着乳香,这熟悉气味叫尤比仿佛回到山林中的修道院里——不过祈祷厅的前面并非一张歪歪扭扭的圣母抱子像,而是一张由细碎的珐琅、陶彩与玻璃镶嵌而成的庞大壁画,铺满了整面墙壁与穹顶。上面画着三个人——圣母、圣子,与一个被钉在斜十字上的男人。尤比忽然就想起自己家中那副画作——出自舒梅尔之手的,一样高高呈在穹顶上的画作。

“圣安德鲁,十二使徒之一。”塞勒曼抬起三根手指划了十字。“是这的主保圣人。”

尤比依旧大张着嘴,仰着脖子瞧这辉煌教堂,一边向里走一边观摩雕着花纹的柱子。而亚科夫却皱起眉头。“我想不明白。”他低声说。“若是旁人信这些,我只当他们愚昧;可你是个长生不死的,吸血鬼的血奴。”他盯着塞勒曼那双与他相似的蓝眼睛。“你还信这些做什么?”

“这很有用。”塞勒曼却平静而不掩饰地回答他。“信的人越多,它便越有用。”

“真是胡扯,装模作样。”亚科夫冷笑道。“你若真信,就说不出这种话来,也不会随随便便改信两次。”

“我不是说它对我有用,而是对所有人有用。”塞勒曼却继续说下去。“你瞧教堂里的人。”

亚科夫没能明白他的用意,只能将目光投向祈祷厅中央。打下船他便发现,帝国的人形形色色:不光有希腊人、斯拉夫人、瓦拉几亚人,西方的拉丁人与东方的突厥人也在这祈祷告解。他们有不同的发色与肤色,穿不同的服装饰物。亚科夫想,也许他们是旅行者,也许他们是奴隶或仆从,也许他们为了逃难来这。可这阉人为何叫他看这些?

“这是种通向和平的方法。”塞勒曼说。“你是个斯拉夫人,你便一定觉得鞑靼人与突厥人可恶,因为你们的生活习俗不同,无法在一个地界和平共处。然而斯拉夫人之间又不尽相同,有金发碧眼的东斯拉夫人,又有更像希腊人的南斯拉夫人。要论不同,便能像这样永无止境地细分下去,没有尽头,直到每个人与每个人为战。

“可在帝国境内,每个人都信基督,是罗马人。”塞勒曼的目光投向前方,注视摆在祭台上的十字架。“这全靠神。而它是真是假,反而最不重要。”

亚科夫皱起眉琢磨这些话的意思。“我不觉得这算是真的信了。”想了半天,他低声评价道。

笑容与皱纹都在塞勒曼深色的脸庞上加深。他不再说话,却极轻地叹息一声。二人各自沉默着,望向尤比探索的背影。不一会,好奇的小王子便与一位刚从告解室中走出的女士攀谈起来。那真是位风姿绰约的美女。她左眼下长有一颗泪痣,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被网兜慵懒地束在她的脑后,在轻纱头巾下若隐若现。垂顺轻柔的棉布从她的肩膀下勾勒出美好丰腴的曲线,一截织满花纹的披风在她身后摇晃。她正牵起尤比的左手——亚科夫一下紧张起来,立刻奔上前去打断他们的对话。

“亚科夫,这位是海伦?贝利尼。”尤比红着脸低下头,将手缩回来。“这位夫人说,说我漂亮,嗯…想,想叫我去她那试些衣服…”

“您好!哦,我还以为十字军尽是拉丁人呢!”名为海伦的女人瞧见亚科夫身上的十字便小小吃了一惊。但她立刻绽开热情的笑颜,用意大利语——可听上去又有过分夸张的声调——向他问了好。“您和塞勒曼是一同的?”

亚科夫刚想训斥尤比,又被这话将怒气堵回去。他回头去瞧塞勒曼。深色皮肤的百夫长正踏着踏实脚步向这走来。“好久不见,海伦。”他笑着说,又向亚科夫与尤比解释道。“她就是我们要接上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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