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搜屋

繁体版 简体版
笔搜屋 > 鲜血刻印 > 第52章 第五幕 王子的远征(六)

第52章 第五幕 王子的远征(六)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放光了血的羊被人剥了皮,架上火坑,撒上昂贵的佐料,烤得滋滋作响,喷香四作。

“您就这样将一位奴隶升格为贴身侍卫!”尤比入迷地听着。“这是多难得的事!”

“这话不假。我那时年纪小,和父亲央求了好久才如愿。”巴图尔和颜悦色地讲着故事,连盘中的羊肉也无暇抓尝。“亚科夫和我一般年龄,又是所有奴隶中个子最大的,真孔武有力。除了我与他有愧,觉得他不该替我受罚外,我又想,要真叫他一辈子做纤夫,搬一辈子货物,岂不是浪费?这也是个理由。”

“怪不得他这样厉害,会骑马又会用刀!”尤比说。“先前在布拉索夫城,他一个人就能打倒两个长矛兵,还有我跟着拉后腿!”

“他现在做了骑士,一定也不落于人后。”巴图尔笑着抿了一口马奶酒。“不过你们在布拉索夫城出了什么事?和城主起了什么冲突?”

尤比的眼皮跳了一下,立刻缄了口。“没什么,就是和当地的守军切磋一下。”舒梅尔连忙在桌子底下拽尤比的袖子。“城主叫他帮忙瞧瞧他的军队训练得如何。”

“真的?”巴图尔又狡黠地眯起眼睛,盯着舒梅尔看。“那你告诉我,他们的军队训练得如何?”

舒梅尔急得不停转眼睛。“这我不能告诉您。”他抓紧尤比的手腕。“我们不会把您的情报透露给任何人,自然也不会把冯?布鲁内尔大人的情报透露与您。”

“哈,有理!”幸而,巴图尔未再细究这事。他笑着摆摆手——就像他教给小巴图尔的那样。一位侍从转身便出门去。“我着人准备了节目,我们边看边聊。”他向嘴里丢入一块羊肉。“讲到哪里了?”

“您讲到有人来求亲。”尤比松了口气,继续兴致勃勃地问。“您拒绝了,说要找位讲拉丁语的,君士坦丁堡的公主做新娘。然后呢?”

“不错,正是说到这。”巴图尔望向远方,陷入回忆。“其实君士坦丁堡的公主说希腊语。可我那时太小,从不知道这事。等我再大些,便亲自派人去求亲。使者沿着黑海的海岸南下,问遍了每家罗马贵族。可惜,一听是要到草原上与库曼人结亲,大多数家族都委婉回绝。如若我父亲的部落有更多马匹,或我的身体更健康些,也不至于此。”巴图尔长长叹气。“甚至有人说,我活不到继位的那天,女儿嫁过来,没几年就会变成寡妇。”

“…可您现在还好好活着,做了可汗。”尤比感叹道。

“谁又能预测明天的事?”巴图尔笑着说。他招手,将帐门外等待着的衣着鲜艳的艺人唤进门。

演艺者是位斯拉夫人,与亚科夫一般金发蓝眼,手腕上绕着只粗壮的铁链。尤比顺着铁链的那头望去。夜幕里,有什么庞然大物在黑暗中剧烈呼吸。它走进营帐来,让火光照亮周身。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那是一只巨大的成年灰熊,遍体鳞伤,瘦骨嶙峋。铁链卷着毛发,深深勒进颈上皮肉,血痂与粉红色的新生皮肤交织着缠斗。演艺者疲惫又急迫地大声呵斥它,用着另一种尤比听不懂的语言。熊比驯兽的人更疲惫,一边愤怒地低声咆哮,一边可怜地发出呜咽。最终,它还是乖乖伏在脏兮兮的地面上,努力喘息。它的肋骨正在皮毛下一张一合,形状清晰可见。一人一熊在铁链的束缚下弯腰,向可汗行礼。

“你们可见过人与熊摔跤?”巴图尔兴奋地咽下一大口酒。“这头熊是我从熊崽养大的。”

尤比的全身绷得又紧又直。亚科夫坐在他身边,依旧不作声。但不知怎的,尤比感到那团酝酿许久的可怕乌云就快打起闪电响起雷鸣,掀起的狂风骤雨即将冲刷清洗一切。他用余光瞥亚科夫,瞧见血奴正将拳头攥得发白,牙关咬得发抖,眼神阴鸷。可他依旧蛰伏着,像是叫这团躁郁的风浪困在身体中。他的皮肤像层坚韧的壳,牢固的监狱,将即将燃起的熊熊大火扑灭了。

“瞧,这便是他最擅长的事,也是他最大的优点。”巴图尔露着白森森的牙齿笑。“所有斯拉夫人都有这优点,善于忍耐、蛰伏。亚科夫更是个中翘楚。”

“发生了什么?”尤比焦急地问。“亚科夫是如何离开这里的?”

人与灰熊笨拙肮脏地跳起舞蹈来。“别心急。”巴图尔缓缓地拉长声音。

“那是二十多年前,我十六岁的时候。第聂伯河每天都有船只经过,常有求亲使者在黑海下了船,到草原上探查我的部落。那些家族与姓氏我已经不大记得,他们要么是贪图骑兵,要么是贪图财产。

“直到有天,赫尔松的码头来了架华丽的大船,乘着位尊贵美丽的罗马姑娘。她举止风雅,眼神冰冷,就像所有傲慢的罗马人那样。可打看到她第一眼起,我便知道,我爱上她了。”

爱情。一听到这字眼,尤比便警惕地想起舒梅尔的故事三则。“然后呢?”他问。

“她带了许多仆从。有埃及人、迦太基人、撒拉逊人。她还带着许多马匹,其中有匹通体雪白,用金红色的绸缎做马具。她骑在上面,戴着面纱与头冠,在夜里像发着光似的。她携众人来我的部落——那就像天神下凡,我不知以何言语才能描述那情景。我只觉得是上天眷顾。那姑娘就像世间仅有的美妙礼物,又像直戳弱点的锋利匕首,一下便戳进我胸膛里去。

“她来这问我,我有多少骑兵和奴隶,部落中有多少牛羊马匹。”

“这不是和其他人一样?”尤比皱着眉问。“她贪图你的财产与士兵。”

“在陷入恋爱的人看来,一切都是机会。天神般的姑娘问这话,对我有所求。我求之不得。”巴图尔看起来有点喝醉了,面颊浮上红晕,叫他仿佛年轻许多。“那时,我的父亲生着重病,时日无多。这代表我挑选妻子的期限将近。我必须得抓住这机会。它千载难逢。”

尤比鄙夷地想,听上去也像是巴图尔在贪图这位尊贵姑娘的财产与权力。真有爱情吗?但他没敢说这话出去。

“当时,我在恋爱与现实的压迫下做出了糊涂决定。”巴图尔低下头,像在忏悔似的。“我竭尽全力讨好这姑娘。她想看我的骑兵、奴隶和马匹,我便带她打猎去。我将所有的人集合起来,组成一支浩大队伍,在严冬冲进森林里。

“那天,亚科夫找到一只冬眠的熊洞。他只身冲进去,杀死了母熊,取出两只熊崽,想将它们替我送与那位尊贵的罗马姑娘。为此,他受了很重的伤。

“可惜,其中一只被母熊踩死了;而另一只,正在你眼前。”

忽然,在宫帐中央舞动着的灰熊举起前爪,重重扑在泥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一股恶臭的风瞬间席卷了座位,叫所有人吓得向后缩去。所幸驯熊人死死拉扯铁链,又拿鞭子抽打它,大喊口号,才叫这野兽呜咽着平息下来。

“看管好它!”巴图尔愤怒叫道。“否则我剥了它和你的皮!”

驯熊人更卖力地抽打那熊,像是在泄愤。尤比听到,亚科夫貌似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冷笑,可真瞧去,却依旧是一副阴鸷表情摆在那冷峻面庞上。年轻的吸血鬼仔细端详他,忽然觉得这故事充满漏洞,

“亚科夫一个人,就能杀死这样大的野兽?”他转头,狐疑地问。“您说他受了很重的伤,可他现在看起来好好的。”

巴图尔的脸上又显出那副奇妙神色。那看上去像是绝望与希望、幸福与悲哀的混合,叫尤比读不懂他面上皮肉。尤比想,鞑靼人都是这样吗?他们的五官也像层面具似的,将真诚恳切都藏于深处去。

“大概有神明保佑,叫他没伤到要害地方。”巴图尔说。“这事一年后,他恢复如初,便从码头离开了。直至今日,我尚不明白他为何抛下我。”

尤比疑惑极了。“就这些,再没别的了?”他穷追不舍。“就因为这个?”

“当然还有别的。”巴图尔抬起酒杯,将嘴掩于杯后。“罗马姑娘最终还是没瞧得上我。她乘那辉煌的大船离开,我再没见过她。后来,我听说她高嫁去卡纳卡基斯家,成了显赫人物。”

尤比感到一阵烦躁。他对这些啰嗦的恋爱故事全无兴趣,可巴图尔偏偏非要说这些与他听。亚科夫的事又与罗马的贵族少女有何关系?又臭又长的故事讲到现在,他还是搞不明白缘由。联姻、骑兵、大船、罗马人。说这些有什么用?

像是看穿这烦躁似的,巴图尔放下酒杯,眯着眼睛瞧他。“聊完我的事,该聊聊你们的事。”他问。“你们正朝哪去?为何来这地方?”

“我们从特兰西瓦尼亚来,正往君士坦丁堡去。”舒梅尔成了唯一还愿回这话的人。他谦卑而谨慎地说。“我们不打算干扰您的战争,愿您念旧情,也摒弃前嫌…”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咽口水。“我们只想从您这过境,到多瑙河就好。”

“那如若我不同意呢?”巴图尔忽然变脸似的,严肃地问。“你们与拉丁人站在一伙,训练他们的军队屠杀我的士兵。我不该杀了你们?”

舒梅尔被这反应吓得发愣。“…您要是杀了我们,骑士团会着人攻打您的部落。”他迅速地说。

“可我不杀你们,一样是面目可憎的异教徒。”

“…您如果派消息给君士坦丁堡,就能收到赎金!”舒梅尔不敢与可汗对视,宁愿盯着泥地上那只哀嚎着的灰熊,浑身僵硬。“您写封信,给、给诺克特尼亚斯家族。有位叫安比奇亚的女主人…”

“是吗?”巴图尔又换上副绽开的笑脸。“诺克特尼亚斯家族?”

“对、对!”舒梅尔浑身哆嗦。“我想,她也许能拿出一千拜占特来…”

尤比的表情扭曲着。他想,刚刚他与可汗一同喝下的羊血就不作数了吗?愤怒与不甘叫他想拍案而起,理论是非。然而,一阵恐怖的咆哮掩过帐内所有虚伪的话语——宫帐中央的灰熊忽然猛地拧动脖子,举起前爪直立,那样子就像个异常笨重而暴戾的人,挡住大片光亮,叫阴影笼罩高高在上的可汗宝座。驯熊人大声呵斥,可铁链一下便从手中滑落——受尽折磨的灰熊脱了缰,向巴图尔的位置奔去,可被那处迅速集结的弯刀侍从逼退。它再次怒吼,转头寻找新的目标,很快有了眉目——舒梅尔被吓得跌坐在地,两只膝盖不听使唤,一阵暖流穿透他的裤管。“救命啊!”可他的嘴还能继续叫喊。“救我!”

柱口粗的大掌巨石般砸落。三人面前精美的木桌简直像纸糊的玩具,一下便碎裂。那些精美的陶器与珐琅器乒乓作响地砸破,彩色的碎片和鲜美羊肉掉进泥地里。尤比感到一只大手拽住他的长袍领子,将他向后扔去。这事太过突然,叫他两眼模糊地神游。他听到密集嘈杂的兵戈声与突厥语的呼号混作一团——亚科夫的声音也叫喊着,可尤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努力地定睛去瞧,看到亚科夫正扯着铁链,与那头庞大又狼狈的灰熊对峙,在广阔的宫帐内盘桓。帐内变得像斗兽场,库曼士兵们举着长矛与刀剑,蚁群般躲避那一人一熊,谁也不愿上前去。熊爪已被磨平剪掉,可疯狂与愤怒叫它依旧有可怕的破坏力。四周的羊毛毡布已被撕了几个口子,长长的熊吻滴着涎水,两只黑色鼻孔剧烈地张合,残缺不全的牙齿向外呲着——而亚科夫比它更疯狂。斯拉夫人像是将积蓄的隐忍泄洪般爆发,同样暴怒地呵斥它,手臂的肌肉像石块般隆起,厚重的袖管几近绷裂。

“多勇武的人。”不知何时巴图尔已经走下那高耸宝座,来到尤比身边,丝毫不为这场面失魂落魄。“瞧他控制愤怒与疯狂的样子。”

尤比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茫然惊恐地瞧那双鞑靼人的黑眼睛。

“我有去君士坦丁堡的信鸽。”那双眼睛笑眯眯的。“我们写信到那去,给安比奇亚?艾迪娃?诺克特尼亚斯。好吗?”

安比奇亚?艾迪娃?诺克特尼亚斯。尤比忽然感到像雷击一般四肢麻木。“你怎么知道我姐姐的中间名?”他的红眼睛闪起光来。“我从未和任何人说过!”

“哦,她是你的姐姐?”巴图尔抬起头,脸上正像那张诡异的铁面具般,露出一副得胜笑容。“她曾无数次在我的梦中出现,那大船上尊贵的罗马少女。”

他挥挥手,用突厥语说了句什么。士兵们听了这话,便不再像牲畜般被赶来赶去。铁器的刃冲向同个方向,变成一个尖锐的圈,整齐地缩小范围。只短短一会,亚科夫与灰熊便被重新赶至宫帐中心,都成了笼中困兽。

“把链子还给奴隶吧,亚科夫。”巴图尔凑近去。“我们能处理好这畜生。”

亚科夫眼中埋着冰蓝色的火苗。“我该叫这熊咬死你。”他终于说出进帐以来的头一句话。

“我知道你怨恨我。我们那时都年少无知,犯了过错。可二十余年过去,人都会变。”巴图尔诚恳地向他行礼。“我们冰释前嫌,好吗?再给我一次机会。人总要向前看。”

亚科夫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愤怒像泄气的皮球般变成一张扁平的饼,叫那火焰未来得及燎原便熄灭——他看到他年轻的主人正躲在锋利的剑刃后面,手指正捏着巴图尔刺绣长袍的袖口。那双红眼睛盯着他,冲他点头。

胸口的刻印像千万只蚁狮在啃咬他的心脏。亚科夫松开那铁链。只一瞬间,数十只长矛刺进灰熊的皮肉里,叫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