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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五幕 王子的远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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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梅尔第无数次望向这幢深山森林中的石头建筑,以审视的目光打量。

作为一名颇具美学造诣的画师新秀,他自傲地认为,这样一座对称沉闷的建筑与特兰西瓦尼亚的山林风光并不相称。它又大又高,却够不上雄伟壮丽,在附近的山顶瞧,屋顶全被树木隐蔽着露不出来;要是屋主人想叫它温馨可人,瞧瞧那教堂似的细窄窗柱,尖尖的顶,也全谈不上舒适如家。它线条太直,太规整,太人工,太肃穆。它是新建的,尚有灰浆的气味留存。但山林的青苔已缓缓爬上石砖,赋予它即将到来的古老气质。它充满矛盾,阴森又明媚,安全又危险,禁锢又自由。就像他在这的工作似的。

舒梅尔其实喜欢现在的生活。如若一直有诺克特尼亚斯家族这样的贵族雇佣他,哪怕老得夜里点灯工作,哪怕住在深山迷宫里,也比外面好而稳定得多。不过,年轻人总向往那些热闹的市集与聚会。舒梅尔想,要是这的仆人多和他说些话,就完美了。不过凡事总是不得两全。

至于可怕的事,暂时轮不到他去想。他也不愿去想。

“舒梅尔大师。”一阵来自城堡内的缥缈声音唤回他的思绪。“今天的阳光真不错。”

舒梅尔心里一紧,回头看向他行动不便、脚步虚浮的雇主,向她低头行礼。他这才想起,自己正满脸泥灰,身上手上全是结块的颜料与石灰浆。数数日子,他沉迷工作,貌似有两周没洗澡,各处一定已经散发出奇怪味道。“尊敬的夫人。”脏兮兮的年轻画师悄悄后退一步。“您身体金贵,不该出门来的。”

“这难得有这么好的太阳。”卡蜜拉说。“这对我而言十分珍贵。”

正值深冬,她穿得极多,毛皮与外套却不能掩盖憔悴与瘦弱,圆滚滚的肚子从昂贵的布料下露出。她由一位仕女搀扶着,费力地与舒梅尔绕冰冻的湖步行。舒梅尔想起初次到来时,这位夫人尚美艳动人、富有魅力,像天上的月亮,皎洁而诡魅。而现在,这虚弱的孕妇正眼下乌青,身材走形,脸上还长了难看的斑点。仿佛腹中的孩子将她坠到地上,落入泥土中,离所有人近了许多。

“您的作品我瞧过了,真是杰出。”卡蜜拉说。“看起来已经完成了。”

“承蒙您厚爱。”舒梅尔快速地动嘴皮子。“最后一块石灰今天就干透,明天我再进行最终检查。”他说得太快,一小块颜料带着冰卷进舌面,味道又凉又苦。“…不过工人们的费用需要算到这周结束,他们还要负责拆了房顶的脚手架。”

他知道如何适当于贵族处露出捉襟见肘的苦相,以一种近乎撒娇的讨巧方式换取利益。卡蜜拉夫人如他所想,露出一副体面而满不在乎财富的表情,点头应允。舒梅尔松了口气。这些零碎工钱加起来,于他可就不是个小数目了。

“之后你打算去哪,舒梅尔大师?”卡蜜拉忽然问。“您找到下一份委托了吗?”

“…还没呢,夫人。”舒梅尔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您该知道,像您这样好的雇主可不多见。”

卡蜜拉神秘地笑了,叫人捉摸不出意味。她戴着红宝石指环的枯瘦的手摆了摆,袖上的毛芒在寒风中飘。随行的侍女见状,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卷蜡封的牛皮纸卷,呈给舒梅尔。

“您有一封威尼斯的信件。”女大公将这沉甸甸的消息轻飘飘地说出口。“也许来自您的家人。”

舒梅尔忽然警惕起来,神色明晃晃变得不情愿又厌烦,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抿着安静了一会。“…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呢?”

“寄向的地址是君士坦丁堡,您以前的住处。”卡蜜拉的眼睛笑着弯弯起来。“没人知道您现在所在,放心吧。”

那这封信又如何到这?舒梅尔没问出这句。“感谢您,夫人。”他还是双手接过这冰冷纸卷,立刻收进外套里。“…总要您费心记挂着我的事。”

“大师,不打开瞧瞧吗?”可惜,卡蜜拉像不肯放过他似的追问。“我想,信中的内容必定很重要。”

“什么也没您给予我的任务与工作重要。”舒梅尔却像赌气似的说。“他们能有什么要紧事。”

“任务和工作已经结束了。您所呈现的杰作无与伦比。”卡蜜拉望向结冰的湖面,又低下头,手掌轻抚自己腹中的生命。“我的孩子足月了,我想,我的杰作也即将完成——也许是即将开始。不过我的孩子,无论他成为怎样的人,都将是我的杰作,这是毋庸置疑的。也许世上少有创作者抱有如一位母亲一般的自信。只能说,衡量的标准需握在自己手中才好。或者说,真正的爱是无法衡量的。”她抬起头,瞧舒梅尔心不在焉的脸。“大师,血脉是奇妙的。是每个人初来到这世界首先获得的珍贵联系。我说这话并非赶您回家,我巴不得您留在这里。不过您不能逃避做出这决定。瞧了信后,回家还是留下,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我支持您的每个决定。”

舒梅尔不悦地想,自己的家事关贵族老爷夫人们什么事呢?兴许女大公喜欢这种团圆戏码,兴许这是一份委婉而陈恳的逐客令。他立在那,冥思苦想该如何直抒胸臆,又兼顾气节人情。怎么他做出了杰作,反倒要被扫地出门呢?下一份工作要到哪找,还有哪位贵族会聘请一位犹太画师?要是在路上再遇上十字军找他麻烦,又该如何是好?

这些怒气全移到他怀中的家书上。舒梅尔想,一会回到房间,就把它丢进壁炉去。忽然,一股难以言喻的腥锈气味却冲破寒冷的空气,直直钻进他鼻子里。

舒梅尔定睛一瞧,卡蜜拉夫人宽松的刺绣裙摆下沿全湿了。她一声不吭,倒在雪地上侍女的怀抱中。

城堡所有有头脸的人都赶到大厅去。这里早被布置得像灯火通明的舞台,漂亮的鹅绒大床摆在正中,除了来往的仆从与医生外竟没任何遮挡。生产并不顺利,所有人在大厅里焦躁不安地受折磨。成百上千的蜡烛与熏香轮番换着燃,叫宽阔的大厅在冬夜燥热又窒息。

舒梅尔难堪得很。他是个年轻男子,不该看这些,也不该评论这些。这不合理法,不合教义。幸而“宅邸画师”的身份还不叫他够格到“见证”的第一排去。起初,他觉得这事□□,不该看女人那处,尤其这种时候;过了一会,惨绝人寰的痛呼在整间屋子里震耳欲聋,像是女大公在经受酷刑——舒梅尔后悔地想,□□?怎么会有人觉得这事□□?不如说这事能叫人兴致尽失。今后想起来,随时随地比圣人和僧侣还清心寡欲。

侍女与仆从在大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舒梅尔心里犯嘀咕,这么多热水是做什么的?他无所事事,真要细究,也并不在乎自己的贵族雇主能否挺过鬼门关——他已经在这拿了足够的工钱。可并非所有人都有他这样的好心态。他画中的另两人——安比奇亚与伊纳尔特,分庭抗礼般站在大床左右两侧,默契地表情严肃,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生产中的赤裸的母亲。在他们身后像是建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其他非亲非故的人们都只缩在那里:有满身盔甲的勇士谦卑地跪在地上,有美丽非凡的少女怀抱琳琅的花环,还有衣着光鲜的主教在热泪盈眶地祈祷——舒梅尔想,这主教祈求的对象必定不是基督,不是真主,也不是上帝。一位医生正埋在那□□瞧。这是位男医生,真不知廉耻——谁知道他在那忙活,除了叫卡蜜拉夫人努力使劲,又能做什么?舒梅尔鄙夷地别过脸去。他不由得想到一些失礼冒犯的事。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他兴许就藏在人群中?可这问题只能藏在他心底,舒梅尔不敢问任何人去。这也不关他的事。

忽然,医生从那令人羞耻的地方钻出来。他有顶光头,上面油亮地闪着汗珠。人群骚动不安,引得舒梅尔也忍不住伸着脖子望去。他与所有人一样,都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卡蜜拉夫人圆滚的肚子上竖着布着一道狰狞的血痕,像条巨大的蚯蚓趴在上面。

医生先向左,去了红发的安比奇亚那。他低声说了什么。然后,他向右去,又与伊纳尔特交头接耳。舒梅尔瞧见,两人不知得了什么消息,脸上的焦急似乎加了几分,却默契地依旧一言不发,不动如山。

“阿维森纳!”卡蜜拉躺在床上,虚弱又强硬地喊这名字。“阿维森纳!”

看起来这正是光头医生的名字,被喊的人立刻回到大床边去。舒梅尔想,听名字是位波斯医生。这不奇怪,众所周知那边的人医术高明。他屏息凝神,和所有人一起翘首以待。卡蜜拉向阿维森纳医生不知耳语些什么,医生点点头,却像吃了苦瓜籽似的愁容满面。他弓着背,从一旁的箱子中拿出一颗人形根茎,拔下上面的几片叶子,交给侍女。舒梅尔定睛,那是在家中药柜见识过的,儿时父亲曾教过他辨认的药材:一颗曼德拉草,还罕见的完整硕大。它象征生育,叶片可用于使人镇静昏睡,产生幻觉,缓解疼痛。

生产中的孕妇用这药,是做什么用?舒梅尔不妙地想。可他依旧闭紧了嘴,不向任何人说。

侍女取走叶片,大厅再度变回先前枯燥而窒息的氛围。舒梅尔感到精神紧绷又不自在地疲劳,连萦绕的刺耳痛呼都习以为常。算算时间,他们已经在这从傍晚等到凌晨,再过一会,天边的太阳都升起来。舒梅尔感到困倦,想打个呵欠,只得抬起手掩一下。他找了个墙角,偷偷倚在那,缓解站得发酸的脚趾。他想,这整间大厅的人竟都有如此好的毅力,或立正或跪拜着一整夜而不觉难耐?幸好这规矩不是立给他的。

过了半天,侍女端着锅回来,一锅绿白色的热汁液呈在里面——看起来草药又加了奶炖。舒梅尔瞧见,她们用勺子将汁液舀进精美的玻璃杯中,递给阿维森纳医生。医生将汁液递到已经没力气叫喊的卡蜜拉夫人嘴边,将杯沿贴在她满是汗珠的嘴唇上。大厅中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喝吧,主人。”医生颤抖着说。

舒梅尔瞧着女大公喝下汁液,忍不住一起咽口水,紧张得喉结滚动。肉眼可见地,没过一会,卡蜜拉夫人果然镇静下来,闭上眼睛,呼吸都顺畅许多。舒梅尔松了口气,想,这样也许是为了使孕妇能更集中精神,保存体力?

可阿维森纳医生凑近去,翻看她的眼皮,转身拿起一把银刀子。

舒梅尔没敢瞧这些。他第无数次庆幸自己身处后排,不用非得查验那场面,得以装模作样。可他还是瞥见,那些侍女与仆从依旧捧着热水走来走去,里面的水和棉布全变成了红的。显然曼德拉草的催眠效果远不足以叫人在挨刀子时陷入梦乡——那绝望的声音像一种启示,仿佛人,无论平民或贵族,或王侯,都免不得跌落至牲畜不如的境地,在地狱中经受煎熬,被钉在架子上受刑——舒梅尔不由得想,这值得吗?每一位母亲都要经受如此可怕的痛苦,才能将孩子迎接到世界上吗?她还能活下来吗?

他好奇而恐惧地瞧所有人的反应。诺克特尼亚斯家族的另两位成员依旧面不改色地立在那,体面而尊贵地观看着,仿佛母亲被开膛破肚的场景也不值得他们半分动容;而其他的人,有些已被吓得晕倒过去;尚没晕倒的泪流满面,咬牙切齿,甚至蜷缩在地上,仿佛心痛得几近致死。舒梅尔想,这是一种癫狂的表演,还是一种病态的服从?竟无一人该是他认知中应有的姿态。但舒梅尔也不知一个人在目睹这场面时怎样举止才算得体而合理;他也不知自己该怎样举止才像个人。

他努力叫自己的双眼失焦,叫视野中心的画面尽可能模糊——那里红红白白地重着影,可还是能分辨人的动作——许多双胳膊正将卡蜜拉夫人按在那,像一只只钉子将她凿进柔软的鹅绒床垫。阿维森纳医生手中的银刀子换了好几把,有大有小。渐渐地,模糊的红色占了越来越大的面积。卡蜜拉苍白的双腿平着放在床上,一下下颤动,叫人想起尸体。

时间钝得像长满锈的刀刃一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胳膊终于松开了产妇。她一动不动,叫人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可怕的惨叫声也终于平静下来。

阿维森纳医生的眼睛瞪得像铃,手上多了个血淋淋的婴儿。湿漉的胎发在那小小的脑袋上盘踞着。

他举起巴掌,用力拍打那婴儿的后背,却无济于事。舒梅尔忽然发现,大厅里此时静得吓人,没任何人在哭喊:卡蜜拉夫人,她的亲人、医生、仆从,和那刚出世的孩子,谁都没发出声音。仿佛一块大石头压在舒梅尔胸膛上。

一个死婴?

“我的主人,”阿维森纳医生张着嘴,半天才说出话来。“您的孩子,一个男孩。他通体冰凉…”

卡蜜拉动了动手指——这也许是她唯一尚能有力气做的事。阿维森纳医生将不哭不闹的婴儿摆在她身上,跪在地上,亲吻那只尽失血色的,戴着红宝石指环的枯瘦的手。一位侍女将一张柔顺的白色布料盖上卡蜜拉破碎的身体——舒梅尔终于不忍再瞧了,他不加掩饰地背过身去,在心中痛骂做出这决定的人。无论是谁,是这大厅中的任何一人,哪怕是卡蜜拉自己,也真是糊涂透顶,残忍发指。他忽然感觉泪水盈满眼眶,正从眼角源源不断流下。舒梅尔想起自己的母亲与兄弟姐妹来。他共有三位手足,加上他共四位继人,却两位夭折,一位离家,父母膝下只余一位幺妹。他的母亲是否也经历过数次这样骇人的痛苦?

舒梅尔弯下腰,那封羊皮纸家书正坚硬地戳指他的胸膛。

忽然,他背后传来一阵无比嘹亮的婴儿啼哭。像初生的太阳撕破黑夜,使朝霞瞬间布满了整个阴沉的大厅。舒梅尔恍然回头望去,在此起彼伏的欢呼中,泪水却叫他琥珀色的眼睛被洗刷得更加明亮。

卡蜜拉夫人正披着那柔顺布料,宛如希腊神庙中的神像般光彩夺目,孕期的颓靡全然消失不见。她将孩子怀抱在手臂中,笑容像柔软的溪水般流淌到臂弯,叫怜爱积攒其中,连血污都圣洁无比,像红色珍珠串成串做链子,像圣母流下的眼泪。所有人正俯在她这神迹下,连安比奇亚与伊纳尔特也不例外。他们拖着体面的华贵服饰,对这神迹做最卑微的朝拜。

舒梅尔看得入迷。他瞧见婴儿的手上套着那枚红宝石指环,手臂无助却有力地摇动,直至抓住了母亲的手指。

“你们瞧,他抓我的手指!”卡蜜拉的表情像是哭了又像是笑了。“我会爱他。我会用所有的爱回报他的诞生。爱,这就是他的名字。尤比!”

舒梅尔在朝霞中打开绳结,阅读他的信。

玫瑰色的阳光透在昂贵的羊皮纸上,这不是他熟悉的家中常用的廉价莎草纸。上面写着拉迪诺语,亲切又陌生,简洁而严厉。

“我的儿子,亚伯拉罕?莫西,

你的母亲去世了,终年四十岁。家中只剩下我与你的妹妹朱蒂丝?莫西。

我原谅你的一切错误,愿你立刻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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