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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幕 面具之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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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忙活到天亮,再没时间睡觉。所幸,尤比的高烧终于在太阳升起后褪下。逐渐恢复活力的吸血鬼光着身子,举着威尼斯手镜来回端详背后新生的印记,扭头摆尾。

“母亲也有这样的印记。”他雀跃地说,两颗犬齿从唇边露出。“我终于也有了!”

亚科夫打着呵欠坐在墙边。他当初全没心思端详卡蜜拉的尸体长什么样子。“的确是这样。”而在站在门口洗涮的舒梅尔却说。“我曾见过的。”

“你怎么见过卡蜜拉的裸体?”亚科夫问。

“…夫人喜欢叫我给她画画。”舒梅尔举着一支一端掰成细岔的树枝牙刷,嘴里全是草木灰和盐。“还记得你头一次见我时,桌柜上放的画吗?里面大多都是卡蜜拉夫人的…那种画像。”

亚科夫试着去幻想那场景,却不觉香艳,只觉可怖。“除了印记,还有其他的吗?”他掩盖着话语中的期待与不甘。“你还会了什么?”

“没有。但谁知道呢?”尤比笑起来像极了他母亲,梨涡镶在两侧,弯弯的眼睛望向亚科夫。“也许再过几天,我就长出翅膀来,能像母亲,像姐姐和哥哥那样,在天上飞了!”

“但愿如此。”亚科夫抿着嘴,似笑非笑,看起来好像哪里不痛快似的。“那我们也不用继续困在这。”

三人梳洗整齐,便立刻赶往教堂去。清晨的太阳还躲在山后,仿佛雾也是青绿色的。“我听说,圣殿骑士每天都得念148 次祷文!”舒梅尔边快步走边说。“起床后26遍,吃饭前16遍。这还不算完,快圣诞节了,别忘了禁食的事!”

“这样一天哪还有空余做别的?”尤比惊讶地张着嘴。“还不许人吃饭!”

“哪那么严格。”亚科夫不屑地评论道。“就算真骑士,也没法按这些死规讲究。学着灵活变通些。上了战场立了功,谁又在乎你平日念了多少祷文?”

“那这规定岂不是没用?”尤比低头沉思。“人又没法遵守,又没什么意义。”

“我也讨厌这虚伪东西。”舒梅尔竟也罕见地批判道。“规矩立在那,人不遵守。立规矩的人和守规矩的人都清楚这个,可还是奉为圭臬。平时睁只眼闭只眼,到了害人的时候,一股脑全倒出来冠冕堂皇地审判。”

“这话真不像个虔诚信徒说的。”亚科夫藏在头盔下嗤笑一声。“你被规矩坑害过?”

“世上的人,谁没被规矩坑害过?”舒梅尔的脸一下驳得涨成猪肝色。“快忘了这事吧,就当我没说!”

尤比被这些“大人”间的聊天搞得昏头转向,甚至怀疑自己的烧没退干净。他从没进过教堂,没正儿八经祈祷过,只能拽着亚科夫的披风四处望,装模作样学着。吉安妲嬷嬷与修女们在这,帕斯卡尔与他的军士也来了。晨祷的钟声响起,厅里躺着的几个麻风病人栽怏着爬起来,跟随修女们的声音念颂词。小小的祈祷厅就快挤不下这么多人。所有人闭着眼睛,唱歌似的一句接着一句,叫尤比又忍不住在白天打呵欠。直到他瞧见墙角安静地窜出一只银色虎斑的长毛大猫,追着只老鼠翻滚腾跃,激烈打斗。这有趣的风景一下抓住他的眼睛。

“…你瞧!”尤比迟疑一下,还是去拉扯亚科夫的披风。“好大的猫!”

他的血奴没搭理他,还甩开他的手。尤比不甘心,又去拽舒梅尔的胳膊。“好大只猫抓老鼠呢!”他焦急地小声说,生怕那精彩场面结束了,再没人看见。可舒梅尔也默不作声,被拽歪的胳膊立刻正回去。

尤比委屈地叹气,安静下来。刚刚他们还讨论着这些东西多无用虚假,好像能认清楚生活的真相,这会却又个顶个认真,仿佛他们真是两个虔诚基督徒似的。但尤比又想起亚科夫教过他的话,心情沉重下去,觉得人也许只这样才能在世上生存。令人失望地,长毛大猫很快抓住猎物,那些比马戏杂耍还精彩的斗技成了只他一人欣赏过的节目。最后,众人唱起歌来。尤比发现舒梅尔竟然略通音律,而从亚科夫嘴里出来的调子仿佛老牛拉歪了车,掉进沟里又翻上来。曲尽,晨祷也结束,众人互道祝福,分散着去忙各自的事情。

“我们也得找点事做。大家都有事做。”尤比悄悄问。“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你想给麻风病人换绷带,还是想和帕斯卡尔的人一起轮流看门,提防鞑靼人?”亚科夫反问道。“回去躺着,别添麻烦。”

“能做的事又不光这些,你非挑这种我做不来的说!”尤比愤愤驳回去。“厨房、水井、马厩,需要人的地方那么多,这些我都能做。”

这优越又傲慢的自以为是叫亚科夫心里闷火。他想,吸血鬼的孩子肯定还没尝够叫人讨厌的滋味。“修女干活的地方,怎么肯叫你一个半大男人混进去?你怎么知道人家欢迎你?”他加快脚步冲大门外面去。“你再发起高烧来怎么办?”

“那舒梅尔呢?你呢?”尤比追着他脚跟走。“就许你们帮忙,我就得呆在屋子里?”

“我也得呆在屋子里,和你一样。”舒梅尔从他们身后慢悠悠跟上来。“亚科夫说得没错,咱们最好什么都别做,少生是非。”

“你不打算画幅新的画像给她们?”尤比气得眉毛立起来,脱口而出。“瞧瞧前面挂的那个,画得比你差那么多,歪歪扭扭,都不像人!”

一听这话,舒梅尔吓得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大人,可别害了我,叫修女打死!”他哭笑不得。“那是圣母像,怀里抱的是耶稣,是圣子!可不是画得像就好的!”

叫一个犹太人解释这东西,真为难他,亚科夫想。尤比终于被说服,歪着嘴不再说话。三人就快走出门去,却听见吉安妲嬷嬷在身后笑着叫住他们。亚科夫心里一紧。刚才的话被这耳朵灵敏的女人听去多少?

“看来您的身体好多了。谢谢你们的好意。想帮忙的话,也有你们能做的事。”吉安妲嬷嬷笑起来脸上的褶子堆得像花瓣。“快到圣诞节,总要做点准备。装点教堂,抄写书本,安排活动,瞧瞧想做些什么。一能打发时间,二能叫病人也心情愉快些。”

三人面面相觑。“…那我和舒梅尔能去找些书看吗?”尤比谨慎地问。“绝不打扰修女们。”

吉安妲嬷嬷点点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亚科夫想起帕斯卡尔也曾这样对他笑过,不知怎的叫他不寒而栗,像是脸上的铁面罩被看穿了。他刚想严词拒绝,却听见身边的舒梅尔长叹一声。

“嬷嬷,感谢您的宽容。”犹太人低下头,将右手放在左胸上行礼。“您真是个善良慷慨的人。”

无所事事的人反而成了亚科夫。他戴着头盔,一个人闷闷地呆在祈祷厅,看修女忙碌地照顾病人,时不时搭把手。尤比与舒梅尔跑去了图书室,不见人影,连房间里的长毛大猫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是个趾高气扬的猎手。亚科夫对护理一窍不通,被修女轻声拒绝了三次,只得捡了只木板凳,坐在个病人身边,怀揣着铁手套晾两只湿手。教堂的窗子正打开通风,叫他沾了水的手臂凉飕飕的。阳光从那照进来,却照不进他头盔里。亚科夫侧头瞧身边那被绷带缠得密实,一动不动的人。他心想,通风有什么用,风一丝都拂不到他们身上。

“兄弟。”被包裹得木乃伊似的麻风病人忽然开口。“你的侍从在布拉索夫说的话,都是真的?”

亚科夫一阵恍惚,意识到他正与自己搭话。

“我叫亨利,亨利·德朗西。”病人说下去。“我和帕斯卡尔是一个地方来的,我也是布卢瓦人。”

“幸会。”亚科夫转脸瞧,却发现病人已经没有力气与自己对视,又将脸转回来。

“幸会,愿天主祝福你。”名为亨利的骑士气若游丝地说。“我可真想找个人好好说话。我离家里太远,估计再也回不去了。”

先是一阵逃避的念头涌上,但亚科夫想,这对将死之人未免太过残酷。于是他坐在那,一声不吭,静静聆听。

亨利对这默许心领神会。“感谢你,我的兄弟。”他絮絮叨叨说下去。“我家没什么封地,到了我这代,家里的钱也就够一匹马和一套盔甲…”他的拉丁语不好,混着法语的词,叫亚科夫勉勉强强猜着才能听懂。“其实,我家里早有人得麻风病去世过,我心想着,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这么浑身溃烂着死掉…所以对这事没那么在意。不过…我想,我赶上了好时候。要是我能在活着的时候瞧瞧耶稣的圣墓,也不算是无所成就。对吧?”

“东方太远了。”亚科夫低着头说。“这事很难。”

“我知道。不过,很多事情就是难,才叫人活着有盼头。”亨利的眼睛盯着祈祷厅的天花板看。“你知道吗,在圣城边上,有个村庄,住的都是麻风病人。他们有自己的骑士团,不比你们健康人更懦弱。要是我能活着,跟着帕斯卡尔到那去,我就加入那麻风骑士团去。要知道,医院骑士团其实不收患了麻风病的骑士…”

亚科夫抬起头,瞧见叠在床头的黑底白十字罩袍。“帕斯卡尔怕是要为这事受罚了。”他在头盔下闷声回应道。

“帕斯卡尔是个虔诚的人。我不是说他多么遵守道义,一天颂多少祷文。”亨利听起来有点激动,不过他习惯了克制自己的情绪,只慢条斯理地,不叫口水呛到自己。“人遇到这种时候,总得想想,要是耶稣在这,会怎么做。帕斯卡尔每次都能做对的选择。要不是他,我连这里也来不了。

“只可惜,我怕是见不到圣墓,也爬不上圣山了…”

亚科夫不知说些什么,只得低着头沉思。

“你去过吗?”亨利忽然问。“你去过圣城吗?”

虚假的圣殿骑士一愣。他回想那些舒梅尔编给他的谎言,算起年份来。“…去过。”他的眉头在头盔下皱得很紧。

“太好了!”他身边的麻风病人喘着气笑,胸膛一鼓一合。“给我讲讲,圣子受难的街道是什么样?真十字架是什么样?”

亚科夫绞尽脑汁从脑子里想。他该怎么回答这问题?许多年前,他曾囫囵吞枣地读过圣经,但里面的内容早被零散忘光。他想,东方该是什么样?他该怎样描述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街道两边种满了枣树,山上有清澈的泉水流下来,就像伊甸园。”亚科夫说。“真十字架金光闪闪,血迹斑斑。”

亨利满意地闭上绷带下红肿的眼睛,看起来并不在乎这话的真假。“谢谢你,我的兄弟。”他轻轻地说。“明天你要是得空,就再来陪我说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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