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法尔狼狈滚回七古时已是晚上了，他在路上耗费了大量时间，首先，他强迫了里尔赫斯的一个无辜医生为他包扎了伤口，医药费的一个子都没出。

然后，他忍受着剧痛敲响了城堡的大门。

“你要受伤的顾里拉杰给你修胳膊？好啊，你出多少钱？”切维满脸黑线，粗声粗气地打发里法尔走，连门槛都没让他踏进一步。

里法尔想去找米利西诉苦，结果那个家伙把自己关在了批阅阁里大发脾气，崔因说他已经在里面待了几个小时了，咒骂声不绝于耳。

“他烦啥啊？！我都没烦。”

“估计是在怨恨自己的失策。”崔因作息有问题，晚上不睡觉，而下午正是他最精神的时候。他本可以一个人满腔热情在批阅阁里给人民回信，但是现在这情况，他只能和里法尔一起坐在城堡外面吹吹风。

“我胳膊要断了，我刚才找人止住了血，不知道能不能保住。”里法尔听见草丛里吱吱的蝉鸣，还有树上的奇怪的鸟类鸣叫，尽管手上剧痛难忍，连呼吸都在凭感觉，但他仍旧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切维不让你进去吗？也是，顾里拉杰这个状态，切维心情能好就怪了，他现在看我都是横竖不对的，仿佛我就是钦图勒的帮凶，还有啊……”

里法尔就这样听他的絮絮叨叨听了几个小时，再次抬头时已是天黑，里法尔动了动手臂，感慨自己没有遇到庸医。

“我要走了。”里法尔用仅剩的一只手臂伸了一个懒腰，终于在一浪又一浪的唠叨声中站起身来，他此刻正迎着蝉鸣，往七古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这就走啦？你不见米利西啦？他估计消气了……”崔因想要挽留，毕竟现在，他有家不能回——批阅阁里有生闷气的米利西，大殿里随时能砍人的切维，回去就是和臭脸打交道，崔因好生无奈。

“懒得见他。”里法尔想起了仲夏那苛刻的命令，只能放弃云行，徒步走向中央的盆地。

狼狈滚回去的时候，营帐里，蜡烛的火苗扑闪扑闪，迪斯安还在计算财政支出，见他回来，只是敷衍地打了声招呼，又继续埋头苦干了。

“……”里法尔站着不动，盯着他。

迪斯安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草草打量了一下他包扎的手臂，疑惑地问道：“神明，发生什么事了？”

“去和别人打架，他把我的手臂给砍了。”

“那你打赢了吗？”迪斯安站起身来，把椅子让给他，背对着他靠着角落忙活些什么。

“没。”

“那你也太弱了。”迪斯安翻找出一个藏青色的布包，满脸嫌弃地示意里法尔坐下，自己在木桌上压着那几张账单，打开了布包。

圆柱形的布包一拆就开，扑拉地滚开平铺在桌子上，里面亮晶晶地闪着袖珍小刀和软绵绵的绷带和奇怪味道的玻璃瓶子。迪斯安满脸疲惫地看着里法尔，挑了挑眉。

“要我帮你处理吗？”

“算了……你们凡人的药，不起作用。我回七古，只是给你报备一声。”里法尔叹了口气，“你咋啥都会？”

迪斯安耸耸肩：“父亲教的，他是七古骑士团团长，受伤难免，应急处理什么的，他都习惯了。”

“喂，你现在也算半神了，用这些凡人的招数，好低级。”

“为什么说我是半神？”

“你只是拿到了纳里密斯的部分力量——走吧，和我去云层之上。”

说是去云层，实际上还得徒步走上一会儿。

迪斯安记得，被赐予神力时，他正待在伊苏娜山峰——也就是，云层之上的入口。

来到冰山，那崎岖的山路已经消失，积雪已经坚硬，光溜溜地结了一层冰。迪斯安本可以飞上去，但他每一展开翅膀，心肺就会突然刺痛。无奈，他只能在山麓下徘徊，希望发现一条新路。

“和我一起上去。”里法尔笑嘻嘻地卧在云上，拍了拍手，给迪斯安腾出了位置。

迪斯安打了个哈欠，突然起来坏心思，慢慢挪动脚步，看准时机猛地把里法尔推倒，踩住缭绕的边缘，扑身跃上了那朵云。

“咦咦咦！你干什么？！”里法尔倒下去差点把云层打散，他挣扎着起身却被迪斯安那该死的翅膀死死压住。里法尔揪住那白色羽毛，试图翻身而起。而迪斯安只是在寻找一个好位置，在不知不觉中又推了他一把。

里法尔抓住那人慌张的手腕，一个打挺把他上半身摁下，刚想骂几句就又被迪斯安的翅膀打中了下巴。两个神在那片小小的云上打斗，像凡人小孩一般，只为争夺一个好位置。

“你看看，你还挺有力量的嘛……你不会死。”迪斯安一个侧躺，舒服伸了个懒腰。

“我讨厌你。”里法尔没位置只能站着，一脸不服气。

不知道为什么，迪斯安竟喜悦于他那恼人的话语和表情。在他的认知里，神明要么像纳里密斯那样刻薄，要么像米利西那样高高在上——这个完全不像神明的神明，竟有着和凡人一样的举动，无论是谈吐还是思维方式，这个人都在尽力地表达自己的性格。那么自由自在。

“讨厌我？”迪斯安从来没有当过无赖，这是他没有任何经验的第一次，“我还挺喜欢你的。”

迪斯安喜欢这种交流的感觉，他少与人打趣，在往日，他被古邱严格训练，要么是连续挥剑1000次，要么是举着阔剑真真切切地和一些猛兽对战。他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如此这般，他竟意外放松了。

“喂，里法尔，你和米利西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明想推翻他，却不顾后果把他给救下来了。”

“说得好像我很稀罕他似的。”里法尔不屑地嘁了一声，但那之后，他就沉默了。

迪斯安鲤鱼打挺坐起来，刚刚还黯淡的眼神被他装作一副星星眼，假装很有兴趣地继续询问：“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闭嘴，你跟着修德弥久了也学会装疯卖傻了吗？”见迪斯安腾出了位置，里法尔立刻怄气坐下，不过他把之前犟嘴的兴致扫得一干二净，一坐下就继续沉默。

“啊啊，真惨。”

两人的气氛逐渐冰冷，不知道是不是高度的问题，本来还轻飘飘的云突然间变得笨重，就像那戛然而止的话题，空气瞬间安静。

那朵云载着他们俩越升越高，仿佛迷失了方向般到处乱晃悠。迪斯安俯视伊苏娜山峰，发现高塔仍旧屹立。

他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他环顾四周，高空除了那掠过的飞鸟再无别物，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都是那么一片让人不安的虚无。

好想流泪。俩人都是这么想着的。

“喂，究竟怎么了嘛，米利西怎么了？”

“我不得不保下他。”里法尔冷笑一声，“因为他信仰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也信任他。你懂吗？我不得不在口号声下和他交好。我们，是那种上级与下级的关系——我们之间有道不可消除的隔阂。”

“哦——好惨。”迪斯安做作地拖长声音，最后，干脆利落地吐言同情。

“我感觉你在嘲讽我。”

“不是感觉。”迪斯安无所谓样地耸耸肩，“里法尔，你那番‘强调自我’的样子，像个缺爱的小孩。”

里法尔皱起眉头，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将他的全身打量了一遍。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看吧，破防了。”迪斯安抽抽嘴角，但笑不出来。

“我才不和你这种神浪费口舌。”里法尔懒得计较，摇摇头，“半神不是永生的，这很痛苦，你想想，寿命从体内一点点被抽走，力量一点点被夺取，尽管心脏还在跳动，但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在说：嘿，你不行了。”

“死亡并不是可怖的，可怖的是被控制的人生、被束缚的命运以及无法感知的情感。”

谈话间，他们已经穿过了那层迎面而来的气流，刺破了那宁静的云层，从世界上另一个空间探出了脑袋。

迎接迪斯安的不是一片生气勃勃的灿烂，而是那虚无该死的孤独。天边是一片金黄的云彩，是被吻醒的朝气与仁慈，它无私地包容万物，如同成片茂密的森林走到了尽头。迪斯安打散那一片飘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望不到世界的尽头，可他明知道齐尔纳大陆的面积大小，却无法估量这片天空的距离。

遥远。

搅碎的情绪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刺痛。那是他的翅膀展开的感觉，他渴望逃离却又如此享受这般纯粹的活力。

这是空旷的，这是明亮的，明明那么美好的景色只呈现在他眼前，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啊啊，云层之上……”

里法尔席地而坐，琥珀色的眸子熠熠闪光，好似怀揣着永不消散的骄傲。

“好地方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纳里密斯已经把记忆‘遗留’给了天空之主。唉，我太多年没有上来了，真不知道天空之主的位子轮到谁了……”

里法尔躺回云里，柔软的水雾裹上他的左臂，拼接着他的骨肉。

“这……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迪斯安收回惊异的眼神，强装镇定。

“净化神明灵魂的地方。”

“天空之主是谁？‘记忆遗留’又是什么？”

里法尔闭上眼睛，瞎哼哼着，没有回答。

“喂，神明，别装死啊……”

“陛下，你要躺会儿吗？在云层之上睡觉，不仅可以疗伤，还能治愈精神……”

迪斯安半信半疑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刚要躺下时，里法尔又冒了一句：

“但是容易死。”

迪斯安大惊，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里法尔一把抓回去，拽到了云里。

鼻腔被水雾掩盖的那一刻，迪斯安感觉整个云层在往下陷。

失重，如同没入沼泽，抓不住任何实体，只能无助伸长手臂，挥在空中，紧接着，失去视野。

——迪斯安从如镜的水面上站起身，蓝天白云倒影着水面下的波纹泛泛。

她同样有着栗色的卷曲长发，脸庞柔和。她背着和米格尔同样的长弓，是一个完全的猎户形象，她的手臂上满是伤痕，仿佛经历过无数次与野兽的战争。

迪斯安一直记得她的模样，但再次见到她时，他却是多么希望自己早已将她忘记。

“妈妈……”

话音未落，他就被里法尔提起领子，从云里扯了出来，梦境破碎。

“陛下，不要沉浸。”

里法尔的声音变得高傲起来，宛若一个举着法锤的判官，轻易决定了他人的生死。

“陛下，纳里密斯就是在梦里死去的——在这，在云层之上，随便躺下，睡上一觉，稍不留神，一命呜呼。”

迪斯安咬牙，一把扫开里法尔的手，摇摇晃晃站立。

“他不是带着美梦去世的。”

里法尔挑眉。

“他是带着梦魇、受尽折磨再死去的。”

“是嘛……”

“修德弥指示他，让他放了那把火——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修德弥对獭墨达有偏见，他这一教唆，目标肯定是我们一家人……”

“确实如此。”

里法尔甩了甩恢复的左臂，脸色忽地不那么好看了。

“修德弥没得说，我不了解他。但是，獭墨达算不上好神……对了，迪斯安，你想知道真相吗？古邱和纳里密斯，他们之间，确是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