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切都从头减去，中原中也应该得到什么？

并盛町。

一个新的心之所向。

若槻时广。

他敬之爱之的师长与父亲。

……还有什么？

他这样质问自己，感觉自己像一道松软的派，命运或者别的什么人要吃掉他，于是各自伸出叉子，叮叮当当地碰撞。一个派不会懂这碰撞的意义。可自己毕竟是人呐。“真的会有这样的岁月，你感觉自己有必要回顾过去，因为未来不会再来。”中原中也一边编着发辫一边对对季紗恵这么说，“你知道我多么想描绘出这里的一切么，季紗恵？可是我居然连一个词儿都说不出来，我只是——只是若有所憾。”

水母在他身边游了一圈儿以示赞同。它周身罩着影影绰绰的柔光，柔顺的长触须像合欢般微微绽开。中原中也便借着这微亮熟练地将蓝丝带绞进发股，终于打理工整。屋子外面并不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在发生地动山摇的变化，可是在这小小的一隅里，中原中也却免于了战争和死亡，只和自己的匣兽聊天、编头发。

我希望我在墓碑上的照片里就是现在这样。他说。然后他站起来，踏步推门出去。

犹如极光女神的裙摆迤逦散开，门外正是所有火焰都能由点到线、到面再到体的游乐园，这些光线美丽得好像它们也有生命一样：游来游去，然后杀人。中原中也仰起了头，朱红佩带在风中晃出微波——晃出他十八年人生里的那道血痕。

白兰·杰索，隔着尸横遍野与他对上视线。沢田纲吉一行人亦在入江正一的示意下停止了攻击。两军寂寂之时，青年并没有问GHOST在哪里，他只是说：就你一个？

……这儿没人知道我。中也回头扫过彭格列方神色各异的许多面孔，答：只有你是例外。所以，就你和我。

话音刚落，地中海高空的风忽地从每个人的发尾潦草掠过，白兰的橙色火炎几乎要刺穿他的脖颈。中原中也在空中一个踉跄、无声地捂住自己原本不堪一击的颈部，却只报以灿烂一笑。

季紗恵渐渐现出全貌，消融在水母吞噬中的大空之炎如雪散下，满天光点中少年扯下替他抵挡了方才一击的玛雷指环，如同撕开了最后一层伪装般，终于显现出了武器的本质——

“重力、改变。”

一刹那间抵达到白兰·杰索眼球前的，正是那枚以超高速度飞翔、已被中原中也变成夺命箭矢的玛雷指环。

只一个侧头，中原中也已如闪电般来到他身前。小个子的少年钳住白兰脖子，猛然发力，将白兰整个人直砸进旁边大楼的钢筋壁里。“你是不是就非得这么玩儿？”中原中也抬手抹去自己脸上的血，寒声质问：“折磨完了所有人，又来折磨我？”

“……不对吧。”白兰这么低语着。

大空的烈焰狂舞着席卷至中原中也的背后，如同蜿蜒缠绵的藤蔓般，一瞬间便紧紧缚住了他的双臂。中原中也重重地“啧”了一声，这小个子在反方向作用力下不得不卸了劲。白兰拉开了二者的距离，匣兽白龙以吞噬的姿态向少年呼啸而去。而白兰只是唇角微勾，即便刚刚承受了窒息之苦，他的神态依旧轻描淡写，毫不在意：“不对吧，你不也让我体验了你濒死的体验了吗？……互相折磨，这么说才对。”

那头白龙、那耀眼的鳞片，在向你俯冲而来时，就好像你的世界已缩小到只剩他一个，然后你会被吞吃入腹，而后粉身碎骨。

那一刻白兰轻轻落下的目光就像斗兽场的凝望。

少年不退反近，右脚轻盈地向前垫步，迅速接近匣兽。下一秒左腿高扬，如同一道凌厉的风暴，以左高扫腿猛力横扫向龙的头部。其力度几乎是生生激出了道气流——龙首随着那力度溃散消失，森寒的气息从中迸发，仅仅一瞬间火焰便再次缠绕上去重构龙首，眼看这不死不休的怪物已张开血盆大口，中原中也当机立断放出雨之炎，泛滥的洪水被他空手轰出，全然沉进了白龙的巨口中。

“你要火炎，”中原中也苍白的脸色上是愈发明亮的双瞳，“那我就给你。”

对着恶龙的咆哮少年颇有些恶劣地歪头笑了，耳侧柔软的短发随着他的动作幅度划过鬓边，浮浮沉沉。他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庞然大物不顾一切地吞下雨炎，然而在这样恶意的“喂养”下也有些吃不消的白龙却仍在固执地吸收。白兰·杰索隐于高处仍不忘观察战局，稍觉异样便陡转声势于少年后心口刺出白鳞，中原中也着意先斩白龙，周身上下全部火炎俱集于龙口之中，凝神之甚，一时之间竟再分不出一丝余力去抵挡鳞片：后背立刻有灿灿血花绽放。鳞片贯穿了他的肺。

中原中也的瞳孔放大。“污浊”，或者说，荒霸吐，在刹那间于血肉破土而出——这负荷了全世之罪恶的怪物呵，少年呕出血，有些无奈地笑了：你为何于此刻苏醒？

几乎是同一时间，终于达到极限的白龙长啸一声，带着不甘的神情溃散消失于天地——天地都将为荒神失色。

黑洞吞噬了一切，包括他的叹息。

沢田纲吉仰起头，如此困惑地目睹，他想，啊，这就是水色的太阳；我竟可以直视如此造物而不至于目盲，可是太阳，它也终究会落下去。

黑洞击中白兰·杰索的一瞬，棕发男孩听见白兰对那位陌生人说：

——我在地狱的入口等着你。

雾散时你在哪里，雾散时我在哪里？我们何时能真正看清彼此？

而今这些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原来是黄泉之路。

少年发间的蓝丝带在空中肆意地飞舞，又很快燃烧了起来，化作一团火焰朝着地面降落。它的主人此刻已分不清山海、分不清人鬼，漆黑灰烬在空中四散飘零，刺眼的红光像亡者死去的魂灵。作为生命河流里的逆行者，这个孩子竟能如此暴烈地攫取人类生活中代表理智的部分，就旁观者而言，这太过于让人心悸了。

但是对中原中也来说，不是这样。

他重又回归了一片温柔的泥青之间，在这个他最最最熟悉的地方，中也蹲下来注视着自己的心湖，涟漪之水，如此澄明——这还是第一次他如此清醒地看见自己进入污浊后的样子。

……在确认白兰绝无生还的可能性后，少年安心地盘腿坐了下来。

只是，还有一点问题。

无边寂静中，他抬手拭过了自己湿润的脸，惊奇地看着指尖上的液体，如同此生第一次才看见。

“啊。”他说：

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