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照动态视力好，遥遥地看见了曲白。

他躲在一辆越野车旁，做贼一般探头看来看去，紧张地搓着手掌心，手里还攥着一串钥匙。

离地很近，“不留痕”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雪满照干脆松开拎着曲迟衣领的手，揽紧小丧尸，面不改色地从长剑上跃下。

衣袂蹁跹之间，长剑划出优美的弧度，转了一圈后，安安分分地回到她的手中。

曲迟向前踉跄两步，半分踟蹰也无，立刻奔向曲白，在他开口前道：“都上车！”

雪满照二话不说，抱着小丧尸钻入早已打开车门的后座。

曲白被曲迟拽进了驾驶位，他无助地挥着手：“哥哥哥！你不会打算让我来开车吧？！”

啪。

曲迟无情地替他关上车门，钻进副驾驶位，拍了一下曲白的脑门，“除了你还有谁会开车？”

曲白委屈地瞥了一眼后视镜。

雪满照立刻：“我不会。”

曲白：“……”

曲迟盯着曙光大厦，嘴上不停：“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互助会]的人一会儿就追上来了！”

曲白手忙脚乱地将钥匙插进去，拧了几圈，松手刹，踩离合、挂挡，全程嗓音颤抖，“哥哥哥哥~你来真的啊？”

“我、我……我可是刚拿到驾照啊我的哥！”刚考完试拿到驾照没几天，就被这破系统拐到了桃花源！！！

嘴上念叨着，脚下却果断。

他视死如归地踩下油门，越野车如离弦之箭“咻”地蹿了出去，曲白抹了一把掌心的汗，黏唧唧的，说话也发虚，有一种魂都要飘出去的感觉。

“满照姐……”他幽幽道：“出了事你一定要救我啊，我不想车毁人亡。”

曲迟已经恢复淡定，抱臂道：“别贫了，开你的车。”

“往郊外开。”

曲白委委屈屈地“嗯”了声。

雪满照没应声，小丧尸还在恍惚中，她便转身朝后看，却看到本应被困到曙光大厦的穆世杰众人居然已经追了上来！

他们也都开着越野车，而且车技比曲白这个半吊子好太多，一步步逼了过来。

曲迟显然也看到了，蹙着眉，“怎么回事？曙光大厦电梯不能运行，他们只能爬楼梯，为什么会这么快？”

曲白是最着急的那个，油门拼了命地踩到底，地面并不平坦，一路上还有无知无觉的丧尸拦路，一边被硌得头晕眼花、想吐，另一边又心跳如擂鼓，咬着牙撞开那些面目狰狞的丧尸。

碎肉炸了一路，糊在轮胎上，却犹如糊在曲白脸上，让他有些窒息。

他一向善良心软，明知这些是吃人的丧尸，却总生出一种自己在撞人的惊悸感。

这个世界的傍晚拉得格外长，浊黄的太阳仍欲落不落，赤红的残云早已消失，只余最后一缕即将溃散的暗云遮着太阳，整个天地一片混乱，尘沙飞扬，恍若世界走向尽头。

高楼大厦逐渐远去，平原旷野之上是寸步不让的追逐战，淌了一地丧尸的碎肉和腐肠，头颅断裂，咕噜噜滚到一侧。

这些一向让人恐惧的丧尸，此刻如待宰的羔羊一样，在无知无觉中被碾碎早已腐烂的身躯，用不再干净的血肉反哺大地。

——然而羔羊也会反扑。

层层叠叠的丧尸团团逼近最中心飞驰的越野车。

曲白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踩下刹车，越野车发出刺耳的轮胎擦地声响，最后停在包围圈正中央。

曲白搓了搓手掌，声线紧绷，“现在……怎么办？”

不能强行突围，那些丧尸绝对会疯狂地扑上来，像潮水一样淹没几人的！

曲迟冷静道：“等。”

丧尸让开了一条路。

熟悉的场景，恍若时光倒流，穆世杰冷笑着走出来，抚掌大叹：“……你们真是好样的啊！”

穆迢漫不经心地跟着他，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这时才抬头，对雪满照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仿佛她们并没有站在对立面。

雪满照率先开门下车，小丧尸乖乖地跟着她。

“……你要血清？”她问。

曲迟、曲白默默下车站在她身后，曲迟拎着保险箱，默默评估着双方战力。

穆世杰面目和蔼，像路上会偶遇的好心大叔，话语却狠辣：“当然，不止血清，你们的命我也要。”

雪满照微微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试炼里笑，坦然无畏，像是冰霜之上盛开了一朵清冷洁净的花，美丽却凛冽。

“那要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了。”她淡声道，“不留痕”被执在掌心，挽了一个利落的剑花。

打架么，剑修擅长。

穆世杰谨慎了些，但依然镇定，“不知你从哪个试炼里得到的这些道具，但你真的觉得自己能打得过我们所有人吗？”

雪满照心下一哂。

道具么，系统这样认为，这些异世界人也这样认为，他们倒真是怀疑不出自己的身份。

雪满照乐得如此，顺水推舟道：“虽然是从试炼里得的道具，但你怎知我打不过呢？”

穆世杰神色沉了沉。

穆迢这才不紧不慢道：“不如让我来吧，叔。”

她挑的好时机，早一秒穆世杰会觉得她是故意帮雪满照拖时间，晚一秒他就会下令群攻。

穆世杰向来是小人做派，然而还要执拗地披着好人皮，穆迢了解他，也能随手拿捏他。

就像她那两个生性懦弱的父母一样，刚进入桃花源就急着投入陌生人的庇护，穆迢理解两人对生的渴望，却难以接受父母为此背叛自己。

——两人为了赢得[互助会]首领的信任，将穆迢卖了个彻彻底底。

他们一向这样，打着爱的旗号，却一直一直做着伤害穆迢的事。

穆世杰比两人好一些，有野心有手段，然而总归逃不过穆家的魔咒——他也是个懦弱的人，一种埋在骨子里、只有穆迢能轻易拆穿的懦弱。

后来她的父母死了，死于保护她的途中。

穆迢对此不置可否，却成了缠绕她日日夜夜的噩梦，只有在遵从父母的遗愿保护穆世杰时，才能有片刻安宁。

穆迢的提议很突兀，但正如她了解的那样，穆世杰眼皮一跳，竟真开口道：“那便让侄女来吧，我相信你的实力。”

于是穆迢站了出来，与雪满照四目相对，莞尔一笑：“不要手下留情哦，妹妹。”

雪满照将小丧尸推到曲白怀里，道：“自然，全力以赴是对你的尊重。”

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此刻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对立面。

雪满照竖起剑锋，眼眸肃杀。

毫无疑问，雪满照要动真格了，全力以赴不止是说说而已，她真心觉得穆迢值得这样的尊重。

穆迢召出自己唯一有杀伤力的道具——一把短小尖利的[剔骨刀]，虽然和雪满照的剑比起来显得寒酸，但她用的顺手。

雪满照先动的，像无声无息的风，轻轻一闪就出现在穆迢身侧，长剑随心而动，使出一套最简单不过的剑招。

这是一次过招前的试探。

穆迢出刀格挡，“叮”的一声震得手臂发麻，但她的确挡住了。

外人看不清两人的动作，只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刀剑相撞的脆响。

穆迢不敢懈怠，有心反击，在密集的攻击前却只能做到勉强招架，她心下吃惊。

不止自己，所有人都低估雪满照了。

她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出手根本不需要思考，自然而然就使出剑招来，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凛冽杀意，仿佛练习了上百年。

威势排山倒海般压了下来，穆迢喘息未定，终于在雪满照又一次出剑之时，心下一狠，不退反进，迎着剑尖撞上来。

雪满照微微蹙眉，却丝毫没有心软，长剑依然势如破竹。

……先前说过的，全力以赴。

锋利的剑刺入穆迢的肩膀，染红一片，穆迢粗喘了一下，反手刺出剔骨刀，离雪满照的咽喉只有咫尺之遥。

血腥杀意铺面而来，雪满照下意识松开握着“不留痕”的手，迅速后撤一步想要躲开攻击。

而后两人都没再动，一时之间寂静无声。

雪满照摊开手，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掌。

她的确躲开了。

——但她的剑，脱手了。

与她心意相通的佩剑卡在穆迢肩胛骨上，“不留痕”发出了染血的悲鸣。

穆迢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肩膀受了伤，手掌再也握不住剔骨刀，无力地垂落下去，发出清脆的落地声。

而后她轻轻“嘶”了一下，双手握住“不留痕”的剑柄，用尽全身的力气拔出，一下子半跪在地上，血流不止，她却眼也不眨，只对雪满照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妹妹……你有点厉害哦。”

雪满照眼睛一酸，她立刻偏了偏头，然而并没有流泪，只是一种错觉，恍惚杂乱的心绪混在她心头，堵住她的血脉，让她头晕目眩。

她张了张唇，嗓音有些哑：“你也不遑多让……”

她方才并没有使用灵力，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全力以赴，反而对战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这样的行为称得上坦荡。

她习剑了上百年，面对一个仅仅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对战已经足够不公了。

她只是有些震动，觉得自己需要重新审视和看待这些来自异世界的人。

这样一个在她看来堪称孱弱的普通人，也能在面对无法匹敌的力量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勇气，无畏无惧地撞上她的剑，而后，是坦然自得的微笑。

穆迢知道自己败了，但她高兴。

——高兴到像是自己赢得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