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棋并没有在客栈久留，吃过午饭后就自己驱车回了别墅。

陆观棋把相机里的照片都洗出来，从中拿出一张，照片上是冉也略显疑惑的神情。

指腹下意识反复摩挲，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触碰到那个人的温度。

早上的那个吻……冷若冰霜的脸，温热柔软的唇。

室内灯光昏黄，陆观棋将手中的照片挂在墙上，然后打开了投影，心不在焉地想着……

早上有点心急了，但……收获不错。

投影还在播放着，可以听见影片里的风声，人声……

陆观棋整个人陷在沙发里，闭上眼睛，房间里充斥着熟悉的草木香、

——是很早以前冉也给他寄的香料，他带了一些过来。

陆观棋保存得很好，以至于香料到现在都还能散发出香味。

太令人上瘾了。

独特香气伴随着他的生活，在日复一日中让他产生依赖，怎么也戒不掉。

就连陆观棋自己也说不清其中原因，只是如果闻不到了，他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在夜晚难以入睡甚至彻夜未眠。

陆观棋以为，这种香料有助眠安神的效果，他向冉也求证过，但对方说，这只是安南高原地区特有的一些植物制成的，香气馥郁持久，却并没有什么功效。

陆观棋嗅闻着，觉得香气可能持续不了太久了，打算改天去镇上再买些。

他问过冉父，说镇上一些家居店有卖，不过质量参差不齐。于是给了陆观棋一个地址，说这家卖的质量最好，那里的老师傅就是做这个的，手艺最好。

*

陆观棋这两天就在逢林采风，向导还是桑吉。

他们去的地方景色都很不错，沿途路过几个村寨，他都会下车看看。桑吉认为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就会跟陆观棋多聊些有的没的。

当然，这里大部分都是珞桑族人，即便因为地形多样而导致生活习惯的部分差异，总体却也不会差太多。

比如，他们都信仰雪山，都敬爱阿若。

陆观棋通过桑吉了解到，大概前二十多年，逢林这一片经济不好，很多家里的男人都选择外出打工。这里的几个村寨更为封，也就没那么多人出去。

有的是放不下家庭背井离乡，有的是困于路途遥远，他们走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进不来。

直到十几年前……具体多少年桑吉也记不清了。当时隔壁县刚起来了个矿山开采的工程，村长和几个扶贫的干部就给他们介绍那里的工作。

这里的人听工资待遇也不差，还不必离家太远，有几个人带头，出去的人就多了。

谁料好景不长，没过两年矿山那边就出事了，闹出十几条人命。

桑吉沉痛的话语徘徊在他耳边：“听说是老板拒不执行开采标准，明知道会有风险还让人去干活，然后呢，矿井塌了，那一组十几个人啊，就一个活着回来的！“

“更过分的是什么你知道吗？还有人把责任推到工人身上说是他们自己操作不当，你说这还有理可讲吗？”

桑吉说道这里义愤填膺，没忍住骂了几句。

“后来那个老板也进去了，赔了钱，”桑吉对此嗤之以鼻，“人都没了，家也散了，有个屁用。”

通过桑吉的话，陆观棋知道那些受害者大部分来自逢林，来自这几个村寨。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二人关系不错，陆观棋也就顺着多问了些。这件事闹得很大，不过时间久了，记得清的也只有退休的几个村干部和受害者家属。

车子缓缓驶过坑坑洼洼的土路，桑吉还在说着什么，陆观棋却一言不发，透过车窗，他看着逐渐远去的寥落村寨。

那个村口的石板上坐着一个女人，像是在等谁回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陆观棋没有别的行程。他买了捧白色百合，驱车前往冰川脚下。

在一座不那么高的后山上，那里有他母亲的衣冠冢，是他17岁那年和小姨一起立的。

尽管母亲的遗体葬在宁城郊区，但陆观棋知道母亲更喜欢这里，更爱这片故土，就在逢林找了个地方立了衣冠冢。

地方僻静，视野算不错，墓碑就面向着母亲的家，背后则仰仗迦徕神山。

陆观棋想，长眠于此的人，灵魂才会获得自由吧。

他将车子停在远处，抱着百合花朝前走去，他以为只会看到墓碑立在那里。

路过一片林子，他被横生的枝丫挡住视线，隐约看见一个人。

他抬手一拨，向前走了两步，脚步很轻。

直到能看清那个人，陆观棋就没有再上前，保持着观望的距离。

是冉也，他来这里做什么？

和陆观棋一样，冉也没有动作，只是背对他，低头看着墓碑，就连山间喧嚣的风也静默下来。

片刻后，他看见冉也轻抚石碑，风中传来低语，陆观棋听不清他说什么。

冉也弯下腰，将一束白花放在了墓前。

这一刻陆观棋才敢确定，冉也是来看他母亲的。

这个衣冠冢只有他和小姨知道，冉也是从何得知的？陆观棋也清楚，自己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母亲的忌日。

陆观棋朝前走去，对方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像是受惊了一般猛然回头。

惊讶，茫然，慌乱，一瞬间被陆观棋尽收眼底。

冉也不进不退，就像是偶然遇见了一位不太熟的朋友，对视片刻也不想打招呼，装作不认识地继续走。

陆观棋看起来很是惊喜：“真巧啊，神官大人，又见面了。”

他将手中的花也放在墓碑前，“母亲大概没想到，还会有别人来祭奠她。”

“这里是我之前偶然发现的，没有要搅扰令慈的意思。”

“不会的，”陆观棋想到母亲也是见过冉也的，“她看见你大概也高兴，毕竟我母亲也是珞桑人，如果她还在，相比也很爱戴你。”

冉也想尽快离开，一听这话却脚步一顿，语气说得上柔和：“你别难过。”

“她只是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了，你的母亲一定也在默默祝福你。”

安慰我啊，好久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了了。

陆观棋心头一软，原本他有些话想对母亲说的，不过冉也在这里，他是没办法说出口的。

他低头看着墓碑，心道：几天回头我再来看您，和您好好聊聊，旁边的这个人我跟您提过，也请多照应着他。

他们一起向外走去，陆观棋就接着刚才的话说：“不难过，就是想她，就来看看说几句话。神官大人不会想念亲人吗？”

冉也只是轻笑一声：”你忘了，我是迦徕的神官啊。“

陆观棋知道他在提醒自己，不过他听不进这种东西 。

“这么说来，挂念是凡人才会做的事，神官大人真是一身清净，无挂无碍。“

冉也明白他意有所指：“心无挂碍不敢说，但在我这里，往事如烟，我早就放下了，至于你，也不该回头看。”

或许是在神庙里待久了，冉也身上似乎真浸润出了一种神性，气质翩然，说出的话也循循善诱，掷地有声。

不该回头看吗？修行久了怎么还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陆观棋心中不快，就想多刺他几句。

“神官大人真是恪尽职守啊，在哪里都不忘普度众生。不过我从小在宁城长大，也不信你们这一套，你是这里的神官，但在我这里，你也不过是普通人，至于放不放下……那是我的事。“

——不用你来说。

l

陆观棋又凑近几分：“何况我比你多一岁，要是在学校里的话……你得喊我一声——'学长'。“

”学长“二字一出口，陆观棋又退回到一个不失分寸的距离，“调戏”这位神官让他心情好了点，连带脚步也轻快许多。

“这里不是宁城，这里是珞桑族的聚居地，我们自己的信仰不需要你的认可，你可以不用相信，但今天的话不要让其他人听到了。“

冉也显示在用最后的仁慈发出警告。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些话我只对你说过，”两人交流用的是汉语，这里也没看见其他人，”只要你不出卖我，就不会有第三个知道。“

冉也叹气，摇了摇头，“你说错了，还有山，山会听见，迦徕会知道。”

陆观棋寻思着自己也没说什么不敬的话，至于吗？

“我只是不信神，如果就为这件事怪罪我，那只能说你们所谓的神明心胸狭隘，祂德不配位，不该受人供奉。”

冉也脸色一沉，低声念了句什么，陆观棋觉得他是后悔没能及时堵住自己的嘴，听了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没必要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了，陆观棋说：“你要去哪，我送送你吧。”

冉也说自己要回神庙，陆观棋就说自己顺路要送送他，对方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我昨晚没睡好，今天开了老远过来，来的时候就觉得没什么精神，今天这么巧碰见你，就在车上陪我说说话……不然我怕自己会犯困。“

确实，就比如只有一个人会开车的自驾游，其他人就总要和司机多聊天，就怕开车的犯困，一个不注意……

陆观棋已经拉开车门，冉也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副驾。

车开出一段路，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冉也就知道自己被诓上车了。

道路的前面有一辆载着行李的摩托挡了路，车子鸣笛一声，几乎是在下一秒，陆观棋看见旁边的树丛，有什么东西蹿了出来，猛地一踩刹车。

“怎么了？”冉也身体猛地前倾，又被安全带拉了回来。

陆观棋很镇定，刚才他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东西，确定不是人。

“没事，你在车里，我下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