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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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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饶仰望门外的陌生男人,手抓紧了门把。

堂屋桌子上放了他昨天刚在弄堂口买的红领巾,鲜艳的颜色反射在男人那张国字脸上。男人“呸”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然后问:“你就是我儿子?”

盯着祝饶的小脸端详一会儿,又说:“呵,长得一点儿不像老子,别是外头哪来的野种吧?”

这是祝饶第二次听到有人用“野种”这个词形容他,而这个人是他传说中的亲爹。

男人很魁梧,穿一身黑色工字背心,肩膀跟手臂上的腱子肉一块一块的,还有纹身,祝饶看了有点害怕,但他从小就善于强装镇定,不动声色地把男人迎进了屋。

他妈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穿个白色吊带蕾丝小睡裙走出来,塑料拖鞋踩在地上啪嗒啪嗒响,待定睛看清堂屋里的男人,“啊!”的惊叫一声。

“老祝,你居然回来了?!”

“居然?我要再不回来,你又要勾搭几个男人,再下几个崽啊?!”

男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激动,额头的青筋暴起,上前一步就推搡女人。

祝饶迈着小短腿冲过去挡在他妈前面,张开胳膊护着女人,女人嘟囔了一句:“你这崽子来捣什么乱,一边玩儿去。”

“……我不。”祝饶小声说。

男人笑了,又往地上吐了口痰:“这个野种跟你倒是亲,你是不是经常跟奸夫一起带他啊?啊?趁老子不在?”

“祝宏伟你他妈发什么疯啊?要我带你去做亲子鉴定去不?这小孩就他妈的是你们老祝家的种!”

男人站直身子,恶狠狠地盯着女人看,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女人也毫不客气地回视他,这么看了半天,男人才冷哼一声,大马金刀地坐到了桌前的八仙椅上,点了根烟:“你他妈的知道安分点就好,你要是敢找奸夫,老子就拿刀把你们一对奸/夫/淫/妇一起砍了。”

他坐下来以后,又环视家里一圈,看到随处堆放着的时尚衣物、名牌包、高跟鞋:“老子他妈在外头拼,你在这倒是挺爽的,钟玲,花老子钱爽不?”

“那不也是你打给我的,再说了,你又不缺钱,我帮你养儿子,你给我打钱不应该么?”

钟玲老大不高兴地继续拖着塑料拖鞋吧嗒吧嗒地走,把堂屋里挂的那些胸罩裤衩什么的拾掇起来,放回了房间。

女人睡裙底下的腿又细又直又白,脚腕的线条精巧地收进去,身段窈窕。她的名字取自“钟灵毓秀”这个成语,若只论身段形象,确实是贴合的。浓重的脂粉和艳俗的装扮洗脱不了骨子里浑然天成的靓丽。

收拾好一切,她又回到堂屋,抱臂靠在水泥墙边上。

“祝宏伟,你回来干什么?”

“哦,差点正事忘了说。”祝宏伟把烟蒂扔到地下,用脚上时下在男士中颇为流行的漆皮小皮鞋狠狠碾了碾。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刚刚在门口说的话:

“那帮子人要我死!”

祝宏伟便跟钟玲说了这段日子他在外面发生的事情,越说,钟玲那双漂亮的杏仁眼瞪得越大。

“跟你要多……多少?”钟玲抖着声音确认。

“四百万。”祝宏伟啐了一口。

那是时年七岁的祝饶无法理解的成年人的事务。

祝宏伟不但自己有钱,还能一直给钟玲源源不断地打钱,并非是在做什么正当营生——实际上,这个年代早早发家的人,多少都乘了九十年代末到千禧年新生事物爆发、整个社会野蛮生长的东风。

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猫;□□白道,能走出康庄大道就是好道。

祝宏伟就是一只穿行在夜晚暗巷垃圾桶间的黑猫。

这会在南方都流行“下海”,脱离体制和国企出来做生意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东南沿海是一块,两广福建又是一块。做生意需要资金,不管是从0到1,还是从小本生意到野心勃勃地扩张,又或者是日常的运营周转,都需要钱。

祝宏伟搞了个所谓的“金融公司”,给自己印的名片上,title也是“金融资产经理”,实际做的是倒腾资金流动借贷放贷的皮条客业务,如果有人手头有闲钱,找他牵线放贷,他会收取借款方高额利息,自己从中抽成。

这些钱在一手二手的利滚利之下,往往随着时间推移,能达到一个天文数字。

一万翻到五万,洒洒水;十万翻到一百万,也不过是这个灰色行业的冰山一角。

但这世上永远不会有无本万利的生意。

“妈的,借出去的钱一分收不回来。老子带着人堵那个借钱的死光头七八回了,就是他妈的死皮赖脸说没钱!现在几个放款人一个鼻孔出气,天天来堵老子,说要把我砍了!

“我他妈的以为他们就是说说,结果他妈的来真的,个逼样的——要不是老子跑得快,现在命都没了!”

七岁的祝饶听不懂这个男人口里的弯弯绕绕,但能清晰感觉到那种紧张恐惧的氛围,一抬头,果然钟玲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你……你……你怎么回来的……他们没……”没追过来吧?

钟玲紧张地左顾右盼。

“老子连夜买火车票回来的,坐了一夜火车,他们没逮到我。不过谁说得准呢?”祝宏伟咧嘴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眯着眼盯着祝饶,“他们要是追到这来了,老子就拿这个崽子抵债,也不知道能抵几个钱。”

这下轮到祝饶瞪大眼睛了。

那些事的细节他听不明白,这句话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别吓唬他。”钟玲虽然算不上一个尽职尽责的妈,到底还是对儿子有感情的。她把祝饶拉到自己身边,觑着祝宏伟的脸色,“你……要住在这?”

祝宏伟冷笑:“你是我老婆,他是我儿子,我住在这有什么问题?”

“可是……”

钟玲眼神闪烁——她本来对祝宏伟就没什么感情,当初嫁给他,是祝宏伟冲上她娘家来逼婚,她只能半推半就。所幸结婚这么些年祝宏伟一直在源源不断给她钱,人还不在身边,她乐得清静,就觉得这个婚结得也还可以。

但现在祝宏伟回来了,显然还带了个巨大的定时炸弹回来。

四百万,三条命。

她害怕。

“怎么?”祝宏伟阴森森地,“怕我拖累你们妈儿两个?”

“我……”

钟玲还没来得及说话,祝宏伟就站起身,哐哐哐地大步推开门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把剁肉用的方形菜刀,刀上糊了一层凝固的血,还散发着上一只被剁的鸡的腥味儿。

弄堂里的老屋,厨房都是几家子共用的,在外面。

这把刀也不知是谁家的。

祝宏伟是个常年脑袋别裤腰带上走在灰色地带的狂徒,本该是很有正气的国字脸和浓眉大眼,在他脸上却显出狰狞的意味。他举着刀,一步步向钟玲和祝饶逼近,钟玲被吓得不敢动,整个人噤若寒蝉,祝饶的眼珠黑沉沉地盯着男人,随后小孩儿使出全身的力气,用最大音量大喊道:“有小偷!小偷闯到弄堂里来了!来抓小偷!!!”

这会儿是午后,小小的弄堂里一片安宁静谧,邻居们都在各自家里睡午觉,听见尖锐的童声,也分不清是谁家“失窃”了,下意识套上拖鞋就一个个从自家跑出来。

“操你妈。”

祝宏伟听见外面的动静,狠狠瞪了一眼祝饶,只能把菜刀收起来,匆匆进了房间躲了起来。

要是惊动了警察,他大小得遇上点儿麻烦。

邻居们找了一圈没看着小偷,有人扯着嗓子问:“哪有小偷啊?那贼呢?”

三十多度的大夏天,祝饶手脚冰凉,缓缓从钟玲身边迈出去,走到大门口,对邻居们鞠躬道歉:“刚刚有个黑影窜过去,仔细看好像是晾的衣服,我弄错了,抱歉啊。”

于是邻居们又嘟嘟囔囔地各回各家了。

祝饶慢吞吞地回到家里,钟玲的腿还是软的,满脸惊恐地跪坐在墙根。祝宏伟听外面没动静了,也从房间里重新走出来。

“□□崽子,不要以为老子不敢砍你。”他指着祝饶的鼻子,“宰了你,跟他妈崽只鸡没两样!”

祝饶仍像刚才一样,瞪着黑沉沉的眼珠子回视他。

他也怕,他从小心思敏感,并不是个初生牛犊胆大包天的孩子。

但他不愿意向坏人认输,他想保护妈妈,想保护这个属于他们母子俩的、小小的家。

当晚,祝宏伟一个人占了大半张床,呼噜打得震天响。

钟玲嘴上偶尔会跟男人骂骂咧咧,可她本质上还是个普通女人,她害怕,却也慌乱,不知所措,只能在床边角靠着,一直睁着眼睛。

“妈妈,报警吧,让警察把他抓起来。”祝饶说。

“不行啊……”钟玲不停地摇头,“他是我老公,我是他老婆啊,哪有老婆找警察抓老公的……!而且我这些年也没少用他的钱,警察会不会……会不会连我也抓起来!”

“可是他都要砍你了,妈妈。”

“……他,他不是最后也没砍么?”女人喃喃,精致的瓜子脸神色空茫,她有一双跟祝饶几乎一样的眼睛,尖尖的眼角,流线型的弧度,有些狐媚,此时这双充满媚气的眼里却只有不安和惊惧,“只要……只要把那些追杀他的人躲过去,就没事了……很快的……”

她抓着祝饶的手,攥得关节发白,攥得祝饶生疼:“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虽然你没见过他,但他怎么说也是你爸。他不会真害你的,也不会害我的。你上你的学,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大不了就是钱少点……”

比起宽慰祝饶,女人更像是在宽慰自己。

那一晚的夜色很沉,平房的窗外能看到一点星星,祝饶觉得妈妈就像城市的天幕中偶尔出现的星星一样,有点陌生。

原来妈妈并不是肆意潇洒又泼辣,天不怕地不怕的。

原来女人,是会被“婚姻”这道看不见摸不着的枷锁所紧紧束缚住的——以自投罗网的姿态。

七岁的祝饶还不明白,但他有些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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