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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怎堪多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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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度光去世的那一年,苏青枫十一岁。

苏度光年轻时在乡中颇负才名,连当地的郡望季氏都时常遣人到他住的茅草屋中,求取一帖书法。前来的仆人只需倚在门边等待一刻钟,苏度光不仅挥毫写就一纸,纸上常常还是他当场新赋的诗作,号称“倚门才子”。乡中沈氏的小姐倾慕他的才华,嫁与他作了妻子。夫妻俩虽是住在山间的茅屋,但读书耕织,生活也称得上美满。

然而或许是造化弄人,或许是判卷的考官不看中他文章里的乡野气,原本笃信自己是状元之材的男人竟然屡试不第。苏度光也曾犹豫是否要直接北上帝都,拜访公卿以求举荐。然而恰在这个时候,迟迟未有身孕的沈氏怀胎诞下了一个女孩。时年三十的苏度光于是笑着叹气,说我已经有了一个堪比金玉的宝贝,又何必再去帝都寻求黄金美玉呢?

他写下一篇《金玉赋》,这辈子没有再踏出过河步乡。

女孩诞生时,正值阳春三月。苏度光望着山间一片青色的枫树,便给女儿取名叫青枫。

渐渐的,苏度光书帖上的旧诗越来越多,不再像从前那样提笔即能成赋,“倚门才子”的名号也逐渐被人们遗忘。如他这样的人,年少时敏捷的才华像是一支利箭,离弦之初飒然如电,没金饮羽,见者皆惊;然而起势再强的箭最终也会坠下。在苏度光年过而立的时候,他这支箭还没有破军杀将,箭劲却已经将尽了。没有状元郎与美佳人的传说,乡里只多了一对日趋老去的普通夫妇,和他们慢慢长大的女儿。

苏家的桌案上还是放着几册诗文。耕作不忙的时候,苏度光就会坐在案前。他已经不自己作诗了,而是携着年幼的女儿,一句句给她念诗。

也许是因为父亲从小教她读诗文的缘故,苏青枫心思远比一般的孩子细腻。八九岁的时候,她已经能看出诗句中所寄托的各种情思。终于有一天,她发现父亲那篇《金玉赋》中,通篇洋溢的不是豁达洒脱……而是有志难酬的哀凉。

从那时起,苏青枫忽然就能看穿父亲平时说笑的模样之下,始终埋藏着的郁郁不平。

如果自己再乖巧听话一点,父亲是不是能早点释然呢?年幼的苏青枫懵懂地想。

但还没有等她想出能让父亲高兴起来的办法,某一日,苏度光在上山砍柴时意外摔下山崖。两日后,在崖底找到的只是他的尸体。

苏青枫最后在一口薄棺中见到了父亲。从那张瞑目的脸上,她终于再看不出父亲是悲是喜。

沈氏素性温宁恬淡,苏青枫也是个文静的孩子。只剩下两人的茅屋比从前安静了不少,除此之外却好像没什么变化,母女俩依旧照常过着日子。

在刚刚得知父亲去世的那段时日,苏青枫哭了好几天,以至于病了一场。也许是快要流尽的眼泪冲淡了巨大的悲伤,病好之后她忽然觉得心中的沉痛仿佛已经恍若隔世。不仅哀伤,其他的情绪似乎也随之淡薄了许多。但在母亲面前,苏青枫还是常常扬起笑脸,应时对景地扮出开心的样子。

沈氏除了在出殡的那天默默地流泪,之后便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做的饭菜滋味不减,所织的绣品甚至越发精美。旁人见了她的模样,或许会称赞她心性坚韧,或许会以为她对过世的夫君用情不深。

但苏青枫在那面并蒂莲花的织绣上,透过娇艳如含风带露、宛如将精气绣入其中的花瓣,却看见了无声的哀恸之情。

几欲呕血。

那个瞬间苏青枫蓦然意识到,这份隐藏在平静日常下的悲痛终有一日将摧毁母亲。沈氏命不久矣。

苏青枫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份如剑悬顶的悲痛,但她无力消解,甚至无法再感同身受。她越来越少地被喜怒哀乐触动,但她还是会在与沈氏聊天时微笑,在沈氏卧病在床时皱眉担忧。

苏青枫十六岁时,沈氏病故。

发现沈氏气息已绝的那一刻,苏青枫心中并未泛起一丝涟漪,平静地开始收殓母亲的尸身,像是收拾吃剩的饭菜。这一刻她倏尔了悟,她有意无意隔绝了诸般情绪,或许就是为了预备此时。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像她母亲一样被没顶的悲伤压垮。

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置办一副棺材已经太奢侈了,苏青枫用一卷草席裹起沈氏的尸体,搬到了不远处的山坡。幸亏沈氏因为重病瘦得只留一把骨头,搬起来并不费劲。苏青枫花半个时辰挖了一个坑,将母亲葬了进去。没有立墓碑。

哪怕她忘了母亲葬在哪里,只要向这座山祭拜就可以了。而且她心中已经不存在什么思念之情了,大概不会再有人来祭拜这座坟。

山间的茅屋中,居住的只剩下了一个人。

苏青枫识文断字,也向母亲学了织绣的手艺,还有一间茅屋栖身,独自一人过活也不算难事。只是她开始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活下去。

她见春花秋月也不会欣喜,见金银珠宝也不会心动,活着似乎很没意思。但她也不至于往河里一跳了之,于是就这么了无波澜、得过且过地活过了一天又一天。

然后,又是一年的阳春三月。

现在想来,那也只是一个寻常到没有任何征兆的日子,苏青枫去乡里卖了几柄绣扇,正提着空布袋走在回家的路上。

离茅屋大约有个两三里的山路,路很好认,沿着一条小溪走就可以了。走路时苏青枫往往低着头,看着溪面的倒影。这倒不是她顾影自怜,可能只是隐隐觉得有个影子陪自己走路,显得不那么寂寞。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影子在那里。

倒影中的少女身着布裳,一头漆黑的长发简单挽起,跟乡间普通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只是一张清丽的脸上漠无表情,只在溪水粼粼的细浪中漾开一丝波动。

一片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金灿灿映在琉璃般的水面上,晃得苏青枫不由眯了下眼睛。

再睁开眼时,猝不及防的,她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倒影。

白衣少年的身影映在溪水的另一侧。尺水之隔,两人通过水中的倒影,不期然对上了彼此的视线。

现在想来,那也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日,唯独天气好得无可挑剔。晴光宛如一片片的银屑,纷纷扬扬地在水面上闪动。山溪透碧如玉,淙淙流淌。天地寂静,只有流动的溪水发出仿佛永恒的悠长响声。

天光与水光浮动,好像春光在一杯浅浅的酒中醉去,一切都在流光中忽忽如撩。

后来苏青枫会想,如果不是在那时那刻她见到季亡哀,也许本不会觉得他有什么与众不同。只是因为在那样的日光和水畔遇见了他,便错将他视作了同等明亮夺目、摄人心魄的存在。

这等景色是不宜于相遇的。在这样的景色中见到的人,注定不能再当一个平常的过客,必然在余生中铭心刻骨。

倒影中的少年一袭简简单单的白衣,在这样乍暖还寒的初春显得有些单薄。他的头发竟然是奇异的灰色,容貌又格外韶秀,苏青枫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碰见了山里百年的妖魅。然而少年衣着虽然并不张扬,仅仅站在那里,却仿佛一只临水顾盼的苍鹭,有一种不言自明的矜贵。

神秘的白衣少年也透过水面,静静凝望着苏青枫。他脸上微微带着笑容,雪白的身影在潋滟的水波中也像是轻盈的泡沫,似乎一眨眼一呼吸间就会消失破碎。

这大概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公子来游山玩水吧。苏青枫忽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呆呆地站住了。在见到少年的那一刹,她的心中莫名悸动了一下。这种异样的悸动令她警惕起来,因为她一贯不想跟旁人产生过多的交集。

苏青枫立即扭回头,正要继续赶路,却忽然听到惊人的水花声——

那位贵公子般的少年扑通摔进了溪水里。

这条溪涧虽然不是那种能在其中捉鱼摸虾的浅流,但也不足一人深,一般不至于把人淹死。只是从道义方面而言,见人落水却兀自扬长而去,未免太过分了点。苏青枫还算识水性,于是她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否额外产生了想救这个少年的心思,即刻也纵身跳进水里,去拉正在费力扑腾的少年。

落水者一碰到施救的人,大多会因为恐慌而死死拽住来人,有时甚至会导致两人双双溺毙。但白衣少年一感受到有人拉他,便不再拼命挣扎,顺从地被苏青枫捞上了岸。

苏青枫毕竟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努力把少年拖上岸,也有些精疲力竭,直接跪坐在地。而少年同样脱力,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一时间两人急促的喘息盖过了溪水缓缓的流淌声。

好不容易匀出了一口气,苏青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客套地关怀了一句:“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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