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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曲终人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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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就是……活死人?”木明瑟茫然不解,“可是之前见松枝都是好端端的,我也未看出什么异样啊。”

盛情难却没有立即回答,她像是懒得费口舌,忽然转向春生秋杀,露出一个柔和的、请托的笑容,“春生秋杀,你来解释吧。”

春生秋杀原本正盯着诸无的尸体。大约是因为无常见惯生死,他见到诸无横死时除了微微吃了一惊,并不惶乱哀痛,只是脸上散去了笑意。此刻听到盛情难却叫他,他转回目光,重新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吾辈虽然乐意效劳,但身为黑无常,察魂探魄实在不是本职。还是由盛情你来解释更明白一点。”

“松枝之所以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是因为诸无分了一半的仙魂给他。”盛情难却不笑了,淡淡地说。

“分了一半的魂魄?”木明瑟难以置信,“常人若是魂魄有损,就算还能下地活动,也至少神智不清了才对。”

“但诸无不是常人。他应当是一直用仙法强行维系着自己和松枝。”盛情难却平静道,“但是这种耗费不是能够天长日久承担的,我们见到诸无时,他身体虚弱,是因为他的仙力快要耗尽了。还有,松枝灵力低下,大概也是因为他魂魄并非自身所有,又有所缺失,所以不适于修行。但他不饥不渴,身体无病患,也是因为他原本是僵尸。”

她鲜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但她不像天衣无缝一样有说书的天赋,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情绪,像一把刀削平了所有生死悲欢。

“这些……盛姑娘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么?”木明瑟问。

“我是无常。”盛情难却平波不惊道,斗篷下一双漆黑的眸子深得像是古镜。

“虽然吾辈不曾认识过这位仙师,不过听起来他很是看重徒弟,竟然愿意分出一半魂魄。”春生秋杀感慨。

“是啊,很看重。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盛情难却再次望向春生秋杀,“你方才一直在看什么?”

“吾辈只是在想诸无是怎么死的。”春生秋杀站得离床榻最近,因此顺手就指向诸无胸前的伤口,“一击贯心,但创口不小,不像是刀剑之类细长的锐器。”

“也不一定吧。”木明瑟反驳,“若是催发剑气,也可能造成这样大的伤口。或者……”

他想了想,“用引雷符召出一道雷电,也能这样洞穿心口。而且诸无都没有流血,莫非就是因为雷火灼烧所致?”

木明瑟毫无顾忌地说出推测,并不担心嫌疑落在他这个术师头上。而正如他所说,诸无的伤口看着可怖,但是却没有半滴血液飞溅,这才干净安宁得乍一见犹如深眠。

“不是雷电,伤口处没有灼烧的痕迹。”盛情难却也走近床边,“没有血迹可能是因为在诸无受伤之前,他身体里的血就早已不流了。又或者就像传说里一样,仙人的血都是无色的露水。”

“那还真是奇闻轶事。”春生秋杀轻轻应和她偶尔跳脱的话。

他突然伸出右手。他的手也相当瘦,骨骼历历可见,但不是带着死气的瘦削,而是近乎病气的孱弱。

“这个伤口……”他还是很轻地说,缓缓握手成爪,“说不定是被这样直接掏出来的呢?”

“若是这么凶残的手法,那下手的就是妖怪或者厉鬼咯?”木明瑟并没有惊惶,只是歪着头思索。

春生秋杀收回手,正色道:“吾辈以为,松枝他们之前遇到的红衣厉鬼,应当还在城中游荡。”

“除此之外也别无线索啊。”木明瑟环视房间,叹了口气,“毕竟我们又不是大理寺那群专职查案的人。再说如果真的是妖鬼杀人,来无影去无踪,更加无迹可寻。话说为什么凶手要杀诸无?”

“妖魅食人,恶鬼杀人,本性使然,哪有为什么。”盛情难却看了一眼春生秋杀,“这里已经没必要待下去了,走吧。”

“等等!”木明瑟连忙叫住她,“那松枝应该怎么办?”

少年化作的僵尸自从一开始被符咒震慑住后,就一直无声无息地呆站在角落。

三人复又把目光投向它。

“我给它贴的是普通的束灵符,现在只是限制它不能伤人。”木明瑟垂下眼睫,“要不给它贴张镇尸符,令它解脱吧。”

他语气中有些不忍,还是不太想亲手葬送曾经的同伴。

“随便你。”盛情难却没有这样的善心,既不关心也很无情道。

“直接让它安厝在这里也不好。”春生秋杀提议,“不如吾辈将它带去山上处理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僵尸忽然动了。这次额上的符箓没有镇压它,它就拖着脚步慢慢来到春生秋杀面前。

“我……的……箫……”它竟然开口了,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春生秋杀恍然记起。他认真地看着僵尸,略带歉意地微微一礼,“实在抱歉,吾辈没能带回那支箫。”

“僵尸竟然还能说话?”木明瑟克制不住惊讶。

“是有很强的执念吧。”盛情难却冷冷地说。

木明瑟抓抓头发,“不过那支箫是怎么回事?我看出箫中被倾注了很强的仙力,不会随便遗落,怎么会被弄丢的?”

“就在那个山洞里被毁掉了。”盛情难却言简意赅。

木箫中封存了极强的仙力,诸无大概一方面是为了给徒儿护身,一方面是用以稳定松枝的魂魄——就算他亡故了,携着这支木箫,松枝应当还能支撑一阵子不至于变回活死尸。然而诸无已死,木箫亦毁,松枝的情况才无可挽回地恶化。

如果不往箫中封入本就所剩不多的仙力,诸无或许不会这么容易被杀死;也或许,诸无是预见到自己的死,才将余力托付在箫中。

僵尸缓慢转过身,来到床边。它用迟钝的动作卷起被褥,将诸无的尸体裹在其中,然后整个抱起。

“它是要去给师父下葬吧。”春生秋杀给僵尸让开一条路,看着他走向门口,“我们也去看看?”

“你们去吧。”木明瑟却摆摆手,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在渐亮的晨曦中,他的黑眼圈格外明显,“我必须得去睡一觉了……有什么事再来房间里叫我。”

僵尸的力气不小,但走路却不快。它的一条腿似乎还微微跛着,行走就更加迟缓。

两位无常一开始以为松枝是有什么地方要去,不久后发现它只是漫无目的地乱走,有几次甚至在来来回回兜圈子。当它终于踩上某处的泥土时,神智丧乱的僵尸才停下了这场漫长的送葬。

空气中浮动着清浅的花香。

更行江畔的堤岸上颇为风雅地栽满了梨树。初春正是梨花盛放的时节,满岸都是层层叠叠的雪色。江州城无生无死,于是数不尽的梨花也永远开到极盛,不曾凋谢。

松枝把被褥放置在一边,跪下来开始用嶙峋的手刨土。

“葬在这里,恐怕会吓到河边散步的人吧?”春生秋杀笑着说。

他仰头看着梨花,若有所思,“盛情,你说这里的江畔为什么要种梨树呢?”

“好看。”盛情难却丢给他两个字。

“确实很好看。”春生秋杀笑了笑,望向远处。更行江波光粼粼,远处的舟船就在一片细碎的水光上来去,络绎不绝。

“但是江河边一般是系舟行船、渡水远去之地,所以多栽柳树,喻示依依留别。而种梨树,不是喻示离别么?”

盛情难却没有回应他的话。她也眺望着江上的行船,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为什么想要江州城恢复原状?”

“这问题真是奇怪。”春生秋杀果然也奇怪地看向她,“难不成有谁会希望江州城一直这个样子?”

“但是你特别想。”盛情难却语调还是没有起伏。

“特别吗……”春生秋杀眨了眨眼睛,“吾辈记得问过盛情你差不多的问题吧,你说你是因为职责所在。至于吾辈嘛,可没有这么重的责任心。倒不如说恰恰相反,吾辈已经好不容易完成了地府的业绩,本来都要卸任无常了。所以才急着离开这里,赶去入轮回呀。”

“入轮回有什么好的?”盛情难却淡淡地问。她的问句一向是字面上的疑问,但这次竟然带了点反问的意味,“轮回转世后就没有了这一世的记忆,下一世如何跟这一世的人也没有什么关系。”

“唔……世间有多少人行善积德,就是为了给自己的下一世种一个善因。地府许多无常忙忙碌碌,不也是想着用这点劳碌在判官那换一个来世的好命数么。让他们听见你这些话,可要不太高兴了。”春生秋杀却没有不高兴的样子,笑眯眯地说,“盛情你这番论调是从哪里听来的?”

“也许是从某人处听说的吧。”盛情难却漠然道。

“那真是个奇怪的人啊。是你之前的搭档么?”

盛情难却没有回答,于是对话便自然而然地中断在这里,轻忽得像一场早春的梦,哪怕断得突然,也令人不觉得意外。一边的松枝已经挖好了一个浅坑,它将诸无的尸体放进坑中,没有覆土,就这样静静地跪坐在坑边。

“应该不用管它了吧,它大概会一直在这里守墓的。”春生秋杀抬起手,接住一朵随风飘落的梨花。

江风浩浩荡荡吹来,宛如一阵悠远快意的箫声。盛情难却想起山洞中木箫自行鸣奏的那一曲,乐声中并无哀伤之意,只有一点点温柔。

“我羡慕松枝。”她突然毫无感情地说。

“羡慕一具僵尸么?”春生秋杀微笑道。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的。”她蹲下身。刚刚那一阵风已经悠悠地停了,地上星星点点都是被打落的梨花。她越过这些落花,捡起那枚从僵尸袖口掉落的白玉玦,扔进坑中,“而且,我也讨厌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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