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永远记得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妈妈的场景，在她们家的客厅里，她仰着脖子看房子里的装潢，都是她没见过的，她觉得整个房子都着一种梦幻的光，但又是这么凉爽，完全隔绝了屋外的层层热浪。

妈妈坐在沙发上，连棠溪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可以如此优雅，说话可以这么温柔，她呆愣愣地被姑妈推到前面。

爸爸说有事忙，让小姑妈带她来。小姑妈一开始是一万个不情愿的，嘴里还不停地咒骂棠女士，但最后拗不过连棠溪哭闹，答应带她来。

她很久以后回想那个场景，才意外地发现当时站在一旁的小姑妈显得那么局促，完全没了骂人时的气势。如果换成爸爸来，大概也是这么个模样。

爸爸料到了吗？他不愿意让妈妈看到自己的窝囊相。如果挚爱的人选择了金钱，那没有钱的这一方要怎么挺直脊梁？爸爸一直都有很努力地生活。

爱会使人屈服。她在稀薄的母爱里困住了。

好像清晨五六点的浅淡的雾气，清清冷冷的，薄纱一般飘散下来，等太阳刺破的时候，终于会慢慢散去。她困在这五六点中惶惶不安。

喜欢一个人就会不自觉模仿她。

小小的连棠溪从那时候把妈妈的一举一动刻在心上，想咧嘴大笑时想想妈妈是怎么笑的，洗了手想往裤子上随手抹时，会想起妈妈是怎么用雪白的毛巾耐心地给祁嘉钰擦手的。

她没有雪白的毛巾，就用纸巾给自己擦，并且非常陶醉地想象着是妈妈在为她擦。她甚至模仿起祁嘉钰的动作，买了和祁嘉钰一样的凉鞋，当然她这双的价格不及妹妹的十分之一。

第一次见到妹妹不高兴就是那一次，她哭着说不要看到她和自己穿一样的鞋。连棠溪仿佛被判了死刑，吓得脸色惨白，赶忙把鞋子扔了出去。妈妈一直在哄她，祁嘉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埋进妈妈怀里。

那天晚上回家，她独自缩在被窝里伤心了很久，小枕头哭湿了一半。可是过了几天，祁嘉钰那边又打电话找她玩儿，妈妈说没人陪妹妹，棠溪又什么都让着妹妹，妹妹喜欢和她玩儿。而且妈妈又给她买了一双新的凉鞋作为弥补，她觉得妈妈还是很疼她的。

谁会给一个不在乎的小女孩儿买新鞋呢？连棠溪这么想。

“棠溪。”妈妈在冲她招手。连棠溪飞快地跑到车前。

棠女士提着一个精致的纸盒，微笑着说：“这个是阿姨做的华夫饼，前两回看你吃得香，今天又做了些给你带来。”

“谢谢妈妈。”连棠溪接过那个盒子，仿佛得了珍宝一般，里面的东西能让她一辈子吃喝不愁。

“妈，我的呢？”祁嘉钰跟过来，撅着嘴问道。

“你的在家，回去吃。”棠女士往里面挪了挪，又拿出一瓶柠檬水递给她。

“加糖了吗？”祁嘉钰仍是撅着嘴，从小到大棠女士一对连棠溪施舍一点点母爱，她就会是这样一副神情。

棠女士拿纸巾在她的额头轻轻按了按，“大小姐吩咐，当然不敢加。你看你，出那么多汗，快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

“你嫌我臭啊！”祁嘉钰努着嘴，很习惯地说出一句，“妈妈讨厌。”

母女二人说着话终于关上了车门，祁嘉钰仿佛才想起旁边的人似的，冲连棠溪摆摆手，说了声“拜拜”。

车一阵风地去了，连棠溪看着离开的方向，那里有一轮肥大的红日，正缓缓坠落，周围的云层染上了淡淡的橘红色，沉静中绚烂，她想起妈妈从前是很爱这个颜色的口红的，不过怀孕以来没再涂过，唇色总是极淡的粉。

她发现妈妈也会不快乐是祁嘉钰奶奶来的时候。祁奶奶对她倒是很和善，据说当年她两口子决定去沿海打工，车票钱都凑不齐，是连棠溪奶奶借给她们，祁奶奶总说她奶奶心好，仗义，说她爸爸也是个实在人。

但祁奶奶对着自己的亲儿媳却是拉了老长的脸，说话也没好气，连带着对祁嘉钰也有几分敷衍。

祁嘉钰背地里骂她“老不死的”，说要不是因为她逼着妈妈生儿子，妈妈也不用喝那么多中药，打那么多针。不过现在好了，自从妈妈怀孕，她有时去祁家会看到祁奶奶拎着保温桶上门，脸色变得很和善，后面司机则是提着大包小袋的补品。

连棠溪一路想着，不知不觉走到家楼下，听到后面有人叫她名字。

是江余。

“嗨！”她因为心情好的缘故，总愿意笑一笑，“你这是从县里回来？”她看到他背着他的黑色书包，没听他说过他要补课。

“嗯。”他高高大大的，似乎很轻松地迈出一步，就走到他面前，连棠溪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只够得着他的胸膛了。

“请你吃蛋糕，我妈妈给我的。”

“不用了，我不爱吃蛋糕。”

“好吧。”连棠溪抿了抿嘴，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梯。江余心里想着她的眼睛，真奇怪，明明人就在旁边，却还是想念起她。

她那双眼睛似乎没变过，从小就是长长的凤眼，黑白分明，开学前他去她家取棉絮，她的眼睛清亮得仿佛没有温度，薄唇没有一丝笑意，然而是豆沙的暖红色，让人忍不住想到她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很温暖。

中秋节没多久又是国庆，长长的七天假让很多人在放假前几天就开始飘飘然起来。

三十号这天下午提前一节课放学，连棠溪慢悠悠收拾书包，把各科教材和配套的资料书都打包起来，因为这个假放得并不轻松，8号回来就要进行月考，她很想看看自己这一个月的学习方法对不对，在现在的年级里又能排多少名。

小学二年级刚来市里读书的时候，她因为不适应新的环境，或许也有教育差距的缘故，一开始总跟不上，比如很多小朋友都会在课外上英语小课，有的甚至很小就开始双语教学，但她的基础很差。

连棠溪记得那张英语58的卷子被祁嘉钰从书包里扯出来时，她的脸一瞬间烧得很烫，祁嘉钰像只轻盈的蝴蝶飞奔到妈妈面前，大声说道：“妈妈，你还说我呢，你看姐姐的英语才58分。”

虽然后来妈妈对她的成绩并不关注，但她一次次地去争那个第一，就是想让妈妈某天想看的时候，她能毫无畏惧，大大方方地拿出她的成绩单。

书太多了，连棠溪塞满了书包也还剩一摞，剩下的她只能自己抱着。单尉薇看她收拾这么多，笑道：“老连，你回去真的都会看？”

“我是这么打算的。”

“我以前也这么打算过，后来每次都原封不动地又背回来，连书包拉链都没拉开过，现在已经悟了，不费那个力气，你看我，除了要做的几本练习册，什么也没带。”

单尉薇说着向她展示自己的书包，又抽出两本，“算了，这两本干脆也不带了，到时候给我借鉴一下。”

“行。”连棠溪收好东西，刚走出教室后面就有人拍她的肩，回头一看，是程朗桥。

他好像又换了一个发型，见到他还是浅浅的笑容，牙齿白白的，很干净清朗的感觉，听说开学一个月，程朗桥甚至收到了很多情书，甚至有外校女生的。

“棠溪，你，2号那天空吗？我过生日，想请你们吃个饭。”

“你们是？”

“就是班里几个玩儿得好的男同学，还有祁嘉钰单尉薇她们。”

连棠溪低头想了想，这种生日会她是不喜欢去的，或者说一切聚会形式的，吃个饭她也不愿意去的，她们那一行人，随随便便吃顿饭就是人均两三百，即使是生日会不用AA，也要买礼物。

她囊中羞涩，心里也羞涩。

“到时候看吧，我可能要回老家。”她抬头拒绝时，发现程朗桥认真地看着她，听到答案后眼里不避讳地闪过失落，眼皮也半垂了下来，连棠溪却在看他的睫毛——似乎没有江余的长。

还有眼睛，江余的眼睛是在接近眼尾处折出来双眼皮的褶子，而程朗桥的，从内眼角的地方，双眼皮就开始孔雀开屏般一路折过去。她觉得有趣，第一次这样注意一个人的眼睛。

程朗桥发现她很认真地看着自己，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尽量镇定地和她说道：“来不来，□□和我说一声哦。”

“好。”说完她转身往校门走，还没走出教学楼就觉得手臂有些酸痛，刚才又抱着书在教室门口站了会儿，是书太沉还是她太弱。

连棠溪来不及想这么多，手臂越来越酸，不断地催促她放下放下，找个地方休息。她看到前面有花台，加快了脚步，这几秒钟里，世界只剩下她和那个花台。

“我帮你抱吧。”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搅进她的世界里，随后手里一空，沉重的负担被卸走了。

是江余。

连棠溪看着他的脸，心里却感受着他刚才接过书，手心拂过她手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