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的冬天潮湿冰冷，是一种让人无处躲藏的难受。

许月灵肚子上贴着一个发烫的暖宝宝贴，头上歪歪戴着一顶针织帽，被珍珍拉着跑在小巷里。

“你慢点跑。”许月灵不仅要顾着头顶戴歪的帽子，还要提防着暖宝宝会被跑掉，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到了。”珍珍同样也是气喘吁吁，脚下的一双雪地靴被她跑得都要脱落了。“就在前面，我们去栏杆边上等着。”

两人喘着气，慢慢走上一片斜坡，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刷着绿漆的护道栏杆旁。

“待会儿李重方他们的车就会经过这里！“珍珍指着栏杆下面的公路，”我们站在这里等就行！“

许月灵靠在栏杆边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郊区的一块荒地，人烟罕至，只零星住着几户农家。也正是因为没有人会经过这里，李重方他们的摩托车比赛才会选在这里进行。

一阵冷风吹过，两个人缩了缩脖子，把露在外面的手都揣进了外套的口袋里。许月灵的右手刚伸进口袋，就又触碰到一阵凉意。

方方正正的，不软不硬的纸质品。

是一封信，她写给李重方的情书。

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李重方，但是这封情书她写得很认真，还去图书馆找了几本流行杂志，抄写了好几段表达崇拜与爱意的好词好句。

被珍珍她们嘲笑自己是个极度渴爱的女人。

是啊，没错，她就是很渴望爱，渴望有人能保护自己。

所以她才盯上了李重方，一个绝对能保护自己，给自己无限安全感的男人。

要是他接受了自己的表白，答应做她的男朋友，那她一定天天伺候他，给他做饭，洗衣服，不让他操一点心……

李重方是他们圈子里的神话。

好学生的神话人物，是学习好的人。

那他们坏学生的神话，就是最坏最威风，最不要命的那个人。

据说李重方以前还在镇中读过书，镇中可是他们市里最好的高中。后来他就不念了，开始混社会，混了几年，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恶名昭彰的人物。

打架、飙车、闹事，每一样他都很在行。

但是想要见到他本人很难，他很忙，许月灵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毕竟他是大人物，自己只是职校里吊车尾的差生。

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今晚要在这里飙摩托车，于是珍珍就带着她来蹲人了。

“月月。”冷风一直吹个不停，珍珍额头上的刘海乱飞着，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乖巧了许多，看不出一点职校大姐大的威风样。

“要是李重方不接受你的告白，我就再给你介绍一个，也是大哥，绝对能保护你的那种！”

许月灵噗嗤笑出声，却又被灌了一口冷风，于是她把半张脸埋进外套的毛毛领里，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珍珍。

“能打吗？这样我爸再打我的时候，我就让他狠狠打回去！”

许月灵的爸在市场卖猪肉，一米六几的个子却有两百斤的体重，胳膊上满是肌肉，整天在菜市场里扛着一头猪走来走去，抓猪杀猪，他样样拿手。

打女儿也拿手。

但最近许月灵挨的打变少了。因为后妈生的弟弟快上小学了，整天上蹿下跳的像个猴子，整得她爸很烦，所以没少揍自己的儿子。

珍珍知道她爸打人，她们这群姐妹平时凑在一起，不是说班上人的坏话，就是骂自己父母。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姐妹里最爱看书的小清用来做自己社交账号签名的一句话。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珍珍家的不幸却跟她很相似。她爸也打人。珍珍有一次偷喝她爸的假酒，喝醉后说过，她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就是被她爸打死的。

但是所有人都不相信她。一个小孩子的话谁会当真，再说了，哪有人会打死自己的孩子。多残忍啊。

珍珍说她找男朋友，只找文弱的，老实的，不爱说话的，看起来打不过她的。

女人，要学会保护自己。

十九岁的珍珍对十八岁的许月灵这样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风的冰凉却丝毫未减。许月灵感觉自己已经被冻成一个大雪人了，她没见过雪，但她想象过雪的温度，一定是冷得会让人崩溃大喊大叫吧。

她现在就冷得想要大喊大叫。

肚子上的暖宝宝已经失去温度了，小腹处的胀痛也越来越明显。

但许月灵不想放弃，不想毫无收获地离开这里。

她要等到自己的保护神。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响起了摩托车的引擎轰鸣声。

一辆，两辆……

是李重方！

许月灵激动地趴在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想要看清楚马路上微弱的黑影。

两道亮光最先出现，远远地投射在公路旁的田野里，然后晃到公路上，伴随着轰隆隆的引擎声，两道黑影像闪电一样快速掠过公路，只留下淡淡的汽油燃烧味。

“快！我们去终点找他！”许月灵拉着珍珍，急急跑下山坡，往终点去。

等她们跑到终点处的时候，比赛早已结束，摩托车的身影也消失无终。

只有几个吊儿郎当的男孩或坐或站在路边，闲闲地抽着烟聊天。

许月灵向一个矮个子的男孩走过去，询问李重方的下落。

“李重方走了吗？“

男孩冷漠地掀起眼皮，看了许月灵一眼，没有搭理她。

“你怎么不理人…… “许月灵还想再继续问的时候，珍珍忽然从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角，指向左前方。

“那里那里！李重方在那里！穿黑色皮衣的！“

许月灵顺着珍珍的手指看去，一个高瘦的身影正挨着路边停靠的摩托车，微垂着头，单手点烟，额上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却不显狼狈，反而添了几分寂寥的气质。

“快去啊！”珍珍在她背后推了一把，许月灵顺着这股力道往前走去，随后小跑了起来，一路跑到男人面前。

“李重方！”许月灵朝他喊道，确认他是不是本人。

男人撩起眼皮看她，淡褐色的眼眸像是一块琉璃，美丽，疏离，深不可测。

烟雾被风席卷着朝许月灵的脸面扑来，把她呛得咳了几声。男人偏了偏脸，往右下角吐了一口烟。

没人理她。

“李重方？你是李重方吗？”许月灵追问道。

男人把未抽完的烟掐灭，脸上满是淡漠的情绪。

“你是谁？”

许月灵掏出口袋里早已皱巴巴的情书，用手压了压，试图把信压平，然后递给李重方。

“我是想做你女朋友的人，我叫许月灵！你喜欢我吗？”

未曾想到她会如此大胆直白，李重方的脸色似乎变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淡漠。

周围几个男孩也听到了许月灵的告白，起哄了几声。

许月灵忐忑不安地抿了抿嘴，目光却一动不动地盯在李重方身上，等待他的回复。

他的回复，是没有回复。

“回去上课吧。”男人冷漠地把她的信推开，然后戴上头盔，发动摩托车，离开了这里。

珍珍留下来安慰了她好一会儿。

其实许月灵一点都不难过，大不了再换一个人表白，只要够勇猛，能够帮自己出头打架就行。

但是珍珍还是很担心她，生怕少女第一次表白就遭受如此冷漠无情的对待，会致使她的心灵留下阴影。

许月灵哈哈大笑，珍珍还是如此幽默。

她们的心灵早就遍布阴影了。她们是在阴影与破碎中长大的孩子。

回到家已经是十二点了。

平时这个点客厅的灯是关着的，所有人都睡觉了，没有人会等她回家。

可是今天不一样。

看到门缝里露出的灯光，许月灵就知道，许栋才在等着他。

深呼吸一口气，她扭转手中的钥匙，打开门锁，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不出所料，一个热乎结实的巴掌率先落下，还好许月灵早已有所防备，往后闪躲了一下，却还是挨了半个手掌。

左边脸颊瞬间变得热辣起来，耳朵也嗡嗡作响。

男人的怒吼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你不想读书就去打工！浪费我交的学费逃学去谈恋爱，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许月灵抬起脸，看到许栋才身后客厅的红木沙发上，坐着她的继姐，叶西。正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看着她。

镇中的尖子生。

成绩永远占据排名前十的好学生。

前两天看到自己在房间抄写情书时，还嘲笑自己错别字一堆的人。

好学生永远看不起坏学生。

高高在上冰清玉洁的叶西也永远瞧不起烂泥一样的许月灵。

许月灵抱着书包游荡在午夜的街道上。

她爸不知第几次把她赶出家门了。

月光清冷冷地，照在地面上。幽幽的亮，也是幽幽的暗。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夹杂着深夜电视的节目声。

许月灵吸了吸鼻子，毫不在意。

真冷啊。

无所谓，把我赶出家门，我也不会死的。

少女把书包打开，掏出厚厚的毛巾，缠绕在脖子上。然后重新背起书包，穿过街道，往郊区走去。

西南郊是南市人口中的乡下地方，虽然离市中心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但是这里没被开发过，也没有人家居住，荒草从生，只有一家废弃的狗场遗址还在。

许月灵就是在这家狗场出生的。

她的妈妈曾是狗场的工人，在这里工作过几年，后来因为狂犬病去世。狗场老板赔给许栋才一大笔钱之后，就宣布破产，关闭了狗场。

半年前珍珍带许月灵逃课。骑着小电车满城市乱逛的时候，经过了这里。她们发现这里虽然已经没人，但是管理员的小屋却保存得很好，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床上甚至还留着破旧脱絮的棉被。

两个女孩子在狗场转了一个下午才离开。

后来许月灵被赶出家门，就都会来这里过夜。

她不怕附近的野狗，也不怕鬼魂传说。

活着都这么可怕了，死，她也才不怕。

躺在冰冷坚硬的床板上，许月灵扯过破破烂烂的棉被，往身上一盖，闭着眼，陷入沉睡。

她不知道，第二天，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