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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时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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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又默了下去,隔了会,谢彧低声道:“裴承言,郭子恂,你们的事,张次辅绝非是作壁上观,只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如此。”

顿了顿,“当日跪谏,我在通惠河上,再入京时,你们已被带入诏狱了,也不好即时去探,只能等上几日,臣不密则失身,亦是情势所迫。”

裴宣道:“谢司业,我们都晓得的,这几日在诏狱,日日刑讯,翻来覆去都是在问,是否有人指使。”

只裴宣回应,郭忱从头至尾一言不发,苏晓不免看了看他,两眼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整个人,颓然得像是咸菜又给盐腌了一遍。

苏晓倏地想到了崔介。

她并不忧心会审,裴宣郭忱已过了北镇抚司这一关,有顾允在,卢党便难伸手。

然而崔介,若他只弹劾卢宥,庆嘉帝不会动他,省得添上一个杀害谏官的坏名,可他自己也被崔介骂得狗血淋头,恐怕忍不下这口气。

刑部大牢已在眼前,谢彧驻足,苏晓将两人带了进去,这也是她头一回到刑部大牢,因才去过诏狱,油然而觉观之可亲,两人锁入牢房,苏晓走前,在栅栏外停了停。

“明日刑部主审,你们不必忧心,会审一过,卷宗再到大理寺走一遭,很快能出来的。”

裴宣隔着木栅,与她相对而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苏晓忖了须臾,又将郭忱唤了一声,昏暗灯影里,郭忱抬了眼,看向她,脸上仍是漠然的神情。

苏晓不言语,只退后两步,深深一揖。

翌日会审,一应事务由浙江清吏司负责,苏晓起了个大早,赶到刑部,天才蒙蒙亮。

门房正立在廊庑下出神,手里似乎拿了个函件,苏晓走上前去,果真是封火漆封缄的函件。

门房这才看着她,忙道:“苏大人,才有个小叫花子,把这东西一扔就跑了,快得泥鳅似的,小的抓也抓不住。”

苏晓接了开封,里头一张咨纸,纸上只一行字。

叹黄檗失色,哭白骨成灰。

歪歪扭扭的,如同初学写字的小儿所书,苏晓即刻明白,这应当是左手写就的。

门房把眉头皱了皱:“苏大人,这玩意还要给顾大人送过去么?”

苏晓收好函件:“大人来了?”

门房道:“来了呀,顾大人才进去没多久,那小叫花子就跑来了。”

苏晓阔步进了衙署,径直到顾允值房,在廊下朗声道:“大人,下官苏晓。”

不一时门开了,是贺平,长案前不见人,东侧屏风隔出一间小室,陈设同外头一样清净,一榻一架,窗下一小案,顾允坐在案边,面前一碗白粥,一碟玉带糕。

甜香飘飘悠悠地到了鼻尖,苏晓想不到他是将早饭带到署里来吃的,只觉来不逢时,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一早起来,本要烙张饼,面缸一掀开,只瞧见自己的影。

屏住呼吸,正要取出函件,绵绵地,肚子长长呼唤了一声,幽怨号角鸣。

苏晓深吸一口气,奉上纸,款款笑道:“大人,这是方才一个小乞儿扔至署前的,跑得太快,门房未捉住人。”

顾允看了一看:“搁到架上罢。”喝了口茶水,拭过嘴角,离了座向外走。

贺平满脸通红的,向着几案道:“大人,再吃一点罢,玉带糕也没动。”

顾允不停脚:“还有一个。”

苏晓才把纸放到架上,脸上一烫,忙道:“我不用的。”

顾允道:“先知稼穑之艰难。”

苏晓顿了顿,他剩的东西,怎么会是她不知稼穑之艰难?然而伸手拈一片送进嘴里,玉带糕果然甜香。

一扫而空,才要走出去,贺平笑道:“苏大人,嘴角。”

苏晓忙拿手背揩了揩,一甩手跑了出去,顾允背对着她,从案后架上取下一份文书:“去提裴郭二人候审罢。”

苏晓应了声“是”,又揖身郑重道:“今日仰仗大人了。”

顾允道:“职分而已。”

苏晓一笑,不敢耽搁,一礼告退。

日光筛过松枝,在廊下泛起波纹粼粼,又溅上乌靴青袍摆。

一司人都凑在大堂外,蔡主事拿手挡着嘴,小声抱怨:“这么久了,都在审什么呢?腿都站麻了。”

另一个何主事两只眼一挤,接过了口:“你以为这审的是小事么,这可是大事,一个不好——”

语未完,宋仁安着急忙慌把指头往嘴上一竖,又戳向一声不响的苏晓,做了个口型:“看看人家。”

一番动作方毕,门吱呀一声开了,宋仁安忙招了招手,两个狱卒哈腰跑了进去。

苏晓这才回过了神,未几,严瑞松及黄寺卿阴沉着脸一前一后踱了出来,宋仁安带着他们忙不迭哈腰行礼。

最后方是顾允,在廊下看了过来:“苏晓。”

苏晓粘了一背同僚的目光走到他身侧:“大人有何吩咐?”

顾允抬脚便走:“走罢。”

叹黄檗失色,哭白骨成灰。

咨纸放在案上,苏晓又看了看纸上歪七倒八一行字,也不待顾允问:“大人,黄檗本作药用,有清热泻火之效,在官府,则多以黄檗汁染纸防虫蛀,后湖之中十万黄册,便是以此染就。”

函件定不会无缘无故扔到署前,现下刑部在办的,又在京城里广为流传的案子,只有纵火案。

这句话,恐怕便与齐濂,与他们手中册子有关,白骨成灰是在指齐濂么?那黄檗失色呢,黄檗染成黄册,若失了色,会是何物?

白册?

“白册。”

顾允搁下茶盏,开了口。

苏晓忙道:“大人也觉着是白册,可白册又是何物?国朝从来只有黄册,青册也不过是留在县衙的黄册,大人听过白册这一说?”

顾允道:“你日前说册子是实征赋税册,是以为它仍是黄册,而青浦县衙,是妄自在黄册上改动了赋税。”

苏晓不由攥紧了手:“大人想要说什么?”

“若是全然另造了本册子呢?”

全然另造了本册子。

苏晓浑身一凛,陡然晴空里打下一个焦雷,震得步子都一踉跄。

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国用足方得长治久安,她从读书始即知,赋役者,自古国之大事。

是以,洪德帝才会耗费整整一朝工夫与数千数万人心血,丈量土地,清查人丁,编纂黄册,有了黄册,方可凭田地家产多寡分配赋役,才不至使富户薄力贫家死命。

而乡绅富户广据田产,自不肯将真实数目上报,县府官员由朝廷派遣,经办实务的胥吏却多是地方之上父子相传,乡绅便与胥吏勾结,将自己的田产飞洒诡寄,使小户代为承担赋役。

所以苏晓知道,黄册免不了有假,但县衙中若有另造的一本册子,即是在说,黄册已找不出几处真了。

可胥吏绝对没有另造一本册子的胆子,只能是青浦县官,他们原也已与地方乡绅沆瀣一气,默认黄册尽伪,私造青册己用,最终,使青浦贫苦百姓,反而还要为乡绅富户交税。

所以,是因为白册在青浦早已有之,而齐濂在继任后得知真相,不愿同流合污,将要触动太多人利益,才至白骨成灰?

“不对!”

苏晓猛地抬起眼,嗓音出口,急厉得自己都听不出:“齐濂案由严瑞松经办,当时在都院,一言一行,也可见他知情,可他若知情,怎会为青浦乡绅隐瞒?倘若真有白册,如此弥天之罪,他身为应天巡抚,岂会不知?!”

“何为乡绅?”

何为乡绅?

苏晓喃喃念了一遍,在朝为官,在野为绅,故称乡绅。

眼中狠狠揉入砂石,泛起凄然血色。

她不该忘了,官绅本一体,所谓士大夫。

朝官来日也会成为乡绅,而乡绅的子孙,不必劳作,衣食充足,又可读书入仕,再为朝官。

这方是切身相关世世代代的长远利益,不报方最好。

苏晓忽而悚然,真的只有一个青浦有白册么?苏松膏腴之地,甚至整个南直隶,到底会有多少白册?

到底会有多少白册?

朱楼阁里经书琅琅,有仁有义。

黄土垄上婴孩哀啼,无父无母。

这便是她如今置身的世道么?

值房内炭火烧得极炽,苏晓竟陡然觉着冷,顾允坐在案后,却是从始至终一平如水的神情。

“大人,”苏晓怆然望着他,“世事如此,大人当真一点也不觉惊诧么?”

顾允不言语,将咨纸推了过来,苏晓上前收了,顾允道:“两日。”

苏晓应了声“好”,行礼告退,走到门扇前,才发觉他说的是两日。

苏晓拉开了门扇,两日就两日,他既说两日,必有他的道理。

午后散了衙,苏晓去了朝前市。

家里没食的事她还记得,想找个铺子买些米面,只是一路都禁不住在想纸条的事,米粮铺子似乎一家也没见着。

不期忽有人在肩头一拍。

苏晓吓了一跳,回过身,笑吟吟一张脸映入眼帘:“苏子熙,想什么呢,我叫了你好几声了。”

苏晓笑着一拱手:“谢司业。”

谢彧笑道:“我可从未在朝前市上见过你。”

苏晓说了买面事,谢彧一点头,折扇掣出朝近处楼阁一点:“不急,不如先到清江楼吃个饭。”

折扇衬氅衣,实在是有些怪的,然是谢彧,便是幅雪里芭蕉画。

苏晓笑着摆手:“无功不受禄,谢司业好意我心领了。”

谢彧笑眯眯的:“礼尚往来,上回不是方请了我喝茶?”

苏晓手摇如风:“无足挂齿,无足挂齿。”

时穷(七-十三)引用:

1.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李商隐

2.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易经》

3.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论语》

4.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欧阳修

5.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隋书》

6.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尚书》

7.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大学》

第14章 时穷(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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