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历兰筝沉入无边大海,碧波万顷,涛声不歇。
她睁开眼,便能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落满桃花的院子,还有倚门望着她的父母。
历兰筝自记事起,就住在城东一个小房子里。家很小,父母温慈,偶尔有三两客人登门拜访,她都是坐在母亲腿上,玩着父亲手边的棋盒。
那时候,历敏受尽打压,能顶住压力与他来往的旧交寥寥无几,纵使前来,也不会停留太久。历敏便会泡上一壶茶,与好友下会儿棋,闲谈片刻。
历兰筝看不懂,只会抓着棋盒,一颗一颗数里面有几颗棋子。历敏向她伸出手,她便会拣出一颗她认为最圆润的棋子放在父亲掌心。
其实棋子都差不多,就像日复一日的市井生活,并无太多波澜。
历兰筝六岁的时候,历敏第一次带着她和母亲回了本家,也就是在那天,她第一次见到了父亲的兄弟。
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大伯,刻薄尖酸的大伯母,羸瘦寡言的三叔,胆怯孱弱的三叔母,还有灯火通明的祠堂里,刚刚被奉上香台的祖母,和已经有些年岁的祖父。至于那些堂兄弟堂姊妹,她没有多少印象,只觉得这地方让她待得不自在,因此寸步不离地跟在母亲身边。
直到临走前,三叔送他们一家到门口,塞给了她一包糖:“吓到我们兰筝了吧,给,这个甜。”
历兰筝踟蹰着,抬头望向自己的母亲,母亲摸了摸她的头:“拿着吧,你三叔给的。”
“嗯,谢谢三叔。”历兰筝扬起小脸,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历迟亦是莞尔:“不客气。”
历兰筝收下了那包糖果,确实很甜。由此,她便认为三叔人很不错。
不过她从来没见过三叔来自己家。只是有天夜里,她突然从梦里惊醒,下床去找点水喝,发现父母那边的窗户亮着灯。那时候已经是盛夏,桃花已然凋零,茂盛的桃叶从窗户外边探进一支,刚好挡住了那人的脸。
历敏在和来人下棋,母亲就坐在一边,轻轻摇着蒲扇。
“谁呢?”
历兰筝很奇怪,但她又实在太困,喝了点水,就又回去睡了。
如果她愿意走出那扇门,愿意走到那亮灯的窗边,她便能看见她三叔就坐在父亲对面,眉头微皱,思考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
若她再执着点,她会发现,往后的许多个日夜,三叔都会在夜半时分偷偷前来,与他父亲诉说些近况。她会发现,历敏曾经将自己托付给这位至亲。
“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你能将兰筝视若己出。”
历敏恳切地请求着,历迟也真心应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某个黄昏日暮,历兰筝爬上那棵葱郁的桃树,在树的顶端,可以更清晰地看到绚烂的晚霞。她三岁时便跟着父母习武,待到六七岁的年纪,飞花踏叶,渡水凌波的轻功已使得有模有样。
历兰筝是个极有天赋的孩子。
历敏为此十分欣慰且自豪,他抬头看了眼在树叶中若隐若现的女儿,唤道:“兰筝,下来一下,好吗?”
“好。”历兰筝很快从树顶翩然而下,历敏笑着:“爹爹带你去看个东西。”
“是什么呢?”
“等见到了,爹爹再告诉你。”
历敏说的那个东西,就是那剑匣。
自他离家伊始,这剑匣便被他藏在家中,未被他人染指半分。只是前路难卜,尚需早做打算。
历兰筝看见父亲的棋盘上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通体黑色,金纹覆身,隐隐地,似有珠光浮现。
历敏轻声道:“兰筝,去看看它。”
“嗯。”历兰筝点点头,轻悄地走了过去。
那剑匣无锁,却尘封至今,不曾打开。历兰筝的小手从这边摸到另一边,指尖之下,那金纹似游龙入海,惊涛千丈,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剑匣被缓缓打开了。
一时间云蒸霞蔚,珠宝耀眼,历兰筝见那流光溢彩之中,隐约可见一颗莹润玉珠,但她尚未看清,那剑匣就被父亲按下了。
屋内又恢复了一片昏暗。
历兰筝没能看清父亲的表情,她只知道父亲手撑在剑匣之上,久久不言。
“爹爹?”
历敏的肩膀微微起伏,说话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善。他道:“兰筝,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能打开这个东西,知道吗?”
“嗯。”历兰筝不解其意,但依然乖顺地应下。
然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再过不久,历敏便为她寻来一位年轻的夫子,据说博学多才。
“兰筝,今后要跟着夫子好生学习。”历敏如此叮嘱她。
“好。”历兰筝望着看上去不过及冠之年的乔序,小声问道,“爹爹,你为什么不教我呢?”
历敏愣了愣,莞尔:“爹爹能教你的都已经教给过你了。”
片刻后,他垂下眼帘,呢喃着:“爹爹资质平庸,无所建树,已经没有办法教导我们兰筝了。”
“怎么会呢?爹爹你在我眼里最厉害了。”历兰筝忙说道,可历敏只是催促着:“去吧,叫声夫子,该敬茶行礼了。”
历兰筝没有再追问,点点头,便向乔序行拜师礼。
乔序虽说看着很年轻,实则非常有自己的见解,文韬武略,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教导历兰筝,亦是深入浅出,循循善诱。
他每日从晨会朝露中走来,又在日暮斜阳之时离去。
历兰筝问他:“夫子,您家住哪儿?中秋的时候,我去给您拜年。”
“中秋要归家一趟。”乔序站在院外,朗声说道,“等我回来,要检查你的功课,不可偷懒。”
“好。”
历兰筝觉得这位夫子很神秘,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她家,又风雨无阻地回去,更不知家住何处,平日里又与何人来往。
就好像,他来这人间一趟,只是为了做一件事,只是为了教导自己。
历兰筝猜不透,越猜不透,越是勤奋。十一二岁的时候,历敏就已经不是她的对手。待到及笄,她便能与乔序打个来回。
但乔序自然不会出全力。
他还是那么神秘,行踪不定。历兰筝没有胆量冒犯他,更重要的是,她发觉这位夫子似乎不曾老去,眉眼一如当年初见。强烈的探究欲望裹挟着对这人的憧憬,加上经年日久的陪伴,历兰筝对乔序产生了不明不白的依赖感。
你从何而来?又为何来到这里?是什么,让你一直停留在这里呢?
历兰筝候在门口,等着乔序来布置今天的功课。
今天还是她十六岁的生辰。
乔序给她带来了一只小白狗。
“它叫豆豆。”
“兰筝,你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
“夫子祝你日后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历兰筝哑然许久,甚至抱过软乎乎的小狗的时候,都有些恍惚。
那天春色烂漫,日光温煦,她看乔序,便觉得他好看得不得了。
“谢谢夫子。”历兰筝十分腼腆地笑着。
她的憧憬如这春生野草,日复一复,欣欣向荣。而这片大好春光的背面,却已经是梁家的步步紧逼,只待历敏做出最后的选择。
是飞蛾扑火,拼死一搏,还是就此放手,等待命运审批?
历敏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
剑匣之中,藏着逆转阴阳之物,可天有道,地有常,违背天地秩序,必遭因果反噬。这能打开剑匣的有缘人,不过是这因果的替罪羊。
历敏舍不得。
这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不能让她涉险。
也许这世上尚有别处机缘呢?为什么一定要是他的女儿呢?
历敏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心存侥幸。
历兰筝要外出游学的那天,他深邃的眼眸里藏满了心事:“兰筝,这个剑匣你带上,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打开它。”
历敏只说万不得已,却不说所谓的有缘人。
没有人知道历兰筝能够打开剑匣,哪怕是历迟也被蒙在鼓里。
“嗯,我知道。”历兰筝郑重地点点头,背着行囊,朝她父母招了招手。
这将是她第一次远游,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父亲。
历敏与梁思音一战,不敌而亡。
当他神思涣散之时,头顶桃花片片飘落,他在心里不断祈祷,老天爷,就让别的有缘人出现吧,千万,千万不要是我的兰筝啊……
可惜天不遂人愿。
历敏永远无法想到,在他身死之后,他的弟弟会走上一条偏执的复仇之路。而对历兰筝一事毫不知情的历迟,决定在祠堂请命先师。
他修为不高,便只能另寻门路。深更半夜,无人问津之时,他细致地画上招魂阵,挂上引魂铃,端坐阵中,一遍一遍默念口诀。
三遍,毫无动静,三十遍,无灵可至,三百遍,天光即将大亮,清风徐来,魂铃异动,一道低哑的声音自灵台上方传下:“小辈,唤吾何事?”
历迟伏拜于地:“先师在上,不肖子孙历迟特来请命,望祖宗再降恩典,助我荡除诸恶,重振门风。”
“小辈,若是恩典再降,你以何物供奉于我?”
“吾生来平庸,亦无身外之物,唯有这三魂七魄,值得二三钱。”
历迟伏在地上,虔诚地等待发落。
灵台之上,传来一声戏谑的轻笑:“可以,你有这份孝心,吾便应了你这请求。”
历迟再拜,跪于蒲团之上,那灵台最顶端,雾气缭绕,虚影缥缈,从中落下一点灵光,坠入历迟眉间。
“暂且赐你力量,可与梁思音抗衡。但你且谨记,数月之后,会有一群少年人前来,其中有个孩子,叫施未,他的身边,应当常有一位怀抱琵琶的姑娘。”
“需要我做什么呢?”
那声音默然片刻,似乎是在沉思,而后,他道:“她非常厉害,你不要招惹她,剩下的,且听我安排。”
“是,谨记先师教诲。”
历迟行大礼,久久未曾起身。
那人教他层层布局,诱导历兰筝逃家,再借刀杀人,超度梁家上下。果不其然,当真有个怀抱琵琶的姑娘上门来质询,历迟倒是落了个一身轻松。
也好,也罢,终是在死前,大仇得报。
他望着何以忧飘然离去的背影,忽叹:“二哥,我会照顾好兰筝的,将她视若己出,若你泉下有知,便早早投胎去吧。”
历兰筝从梦中惊醒。
作者有话要说:九泉之下的历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土拨鼠尖叫)
在灵台上装神弄鬼的其实是乔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