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的江岸边,一男一女俯趴在石滩上,两道身影俱是一动不动,只有心口处微微起伏,昭示着是两个活人。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慢慢撑起上身跪坐起来,他捂着胸口咳嗽几声,环顾四下,勉强撑起酸痛的身体,去不远处捡回一个粗布包袱。
周围一有动静,趴着的女子也手指一动,却连起都起不来,就那么趴着,有气无力地叫,“陈衍,把我的包袱放下。”
陈衍活动一番,渐渐觉着好受了些,他抬头看看天色,把包袱扔到青青身边,拿鞋尖碰了碰她的胳膊,“起来,天要黑了。”
青青却只是呻吟,“再让我缓缓。”
白日里他们被逼上绝路跳船逃生,虽说都识水性,但终于领教到什么叫望山跑死马。
站在船上看起来不过大半个时辰就能游到的距离,一进水才发现根本不似想象得轻易。且不说正值夏季江水汹涌,人在水中无力与水流抗衡,只能被裹挟着顺江而下才能游动,就说两个人穿着一层层的衣衫,吸了水挂在身上沉甸甸的,青青才游了一刻钟就游不动了,全靠陈衍半搂半抱,带着她勉强不沉入水底。
最终半飘半游,直到日头西斜,才飘到此处岸边,真真是人都累瘫了。
“你尽管缓着,我看这附近也没有村落,夜里不知道有没有猛兽出没,正好拿你果腹。”
陈衍半点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一边脱下身上的外衫拧水,一边恐吓她,“方才我瞧见水里有蛇,你最好起来看看有没有钻进你衣裳。”
心知他是危言耸听,但身上还是泛起一阵战栗,青青恨恨拍一下石滩,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但骂他的话还没出口,视线落在他面上却不由一愣。
陈衍那张从初遇起就平平无奇的面孔,不知何时竟成了另一幅模样,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薄唇微微抿起,十足十的俊美英挺。
她的目光太明显,陈衍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反应过来,忽笑了一声,俯身把脸凑到她眼前,“这回与我死在一处总不亏了罢?”
“呸!”
回过神来,青青脸颊微红,收回目光去捡自己的包袱,查看里头的东西是否完好无损,嘴上骂他,“藏头露尾!”
陈衍直起身子,半点不在意她的话,接着拧湿透的衣裳,“连你都知道要遮掩自己的容貌,难道还不许我掩盖一二?”
仔细检查过包袱里的东西,银票之类的几乎都被水泡糟了,好在婆婆留下的那枚鹤纹玉佩和旁的东西没什么损坏,青青把糊成一团的银票扔到一边,玉佩仔细收好,又背过身从怀里取出玉兰簪子检查一下,照样贴身放进胸口,转过来看他,“我遮掩容貌是怕坏人见色起意,你怕什么?”
陈衍抖了抖外衫挂在臂间,伸出手来拉她起身,戏谑道:“我易了容你都能对我见财起意,若是再露着脸......”
他语气促狭,“简直不敢细思。”
这个人怎么变得这样牙尖嘴利?分明初见时还对人爱答不理,才几日工夫就开始言语不饶人了?
青青搭着他的手站起来,又瞪他一眼,决定不与他争高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现在怎么办?”
天色已近黑沉,陈衍率先提步往树林里走去。
“前头寻个地方凑活一夜,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
*
入了夜,林子里的万物仿佛才活过来,黑暗中不时传来夜鸮叫声,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像虫子爬过草木,蛇在叶间穿行。
青青与陈衍寻了一处略微干燥的地方,捡了些枯枝,用火折子生起火堆。
两个人白日里从遇袭到跳江凫水,半刻也没有安闲,这会终于消停下来,都觉得腹内空空,饥肠辘辘。
青青蹲在火堆边抱着膝盖,呆呆望着跃动的火苗一声不吭,旁边的陈衍看她一眼,“饿了就睡吧,明日天亮了再找吃的。”
“你说,我们现在在哪?”
青青没接他的话,怔怔出着神,忽然问,“离京城还有多远?”
“大约还是在鲁地,”陈衍答,“应该是济州郡附近。”
“济州郡……已经离江南这么远了……”
青青叹了口气,脸搭在胳膊上去看他,“其实仔细想想,要是没遇上你,这会我还不知道在哪呢,或许一个人也会遇到危险。”
世道再好,也不是人人吃饱穿暖,处处路不拾遗的。
一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哪怕青青之前已经乔装扮作少年,仍免不了心底惴惴。何况她的乔装如今看来也并不高明,照样被陈衍一眼看破。
陈衍一时未答,过了半晌才道,“此番是我连累了你,算我欠你一桩,你有什么想要的?等到了京城,我尽力做到。”
青青却只笑了笑,突然站了起来,陈衍不由去看她,被她瞪了一眼,“转过去,我要烤一烤衣裳,湿漉漉得贴着我难受。”
陈衍就半侧过身去,听着背后细碎的动静,眼神落在远处漆黑的树林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身后的青青解了外衫摊在火堆旁,又去拆自己的头发,乌黑潮湿的长发披散下来,她歪着脑袋把发丝拢到一边,拿手指一点一点梳通,偶尔扯到两根就皱一下脸。
“我也没什么想要的,”她边梳弄长发边随口接方才的话茬,“银钱么,我又不缺,不如你先欠着,回头到了京城,我寻到父母,若还有要你帮忙的,那时再说。”
背后的陈衍眼神一闪,状似不经意问:“你是去京城寻亲?”
“是,”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青青坦然回答,“我是婆婆在京城郊外抱回来的,她说我父母该是京城人士,家境不俗,叫我去寻上一寻,日后也好有个依靠。”
这两日她张口闭口都是婆婆,听着是两个人相依为命,陈衍若有所思:世道艰难,她们本该生存不易,然而青青显然从未受过什么苦,才能说出不缺银钱的话来。
可见这位婆婆不是一般的老妇。
他有心试探,倒没有顺着问青青寻亲的事,而是哂笑起来,“不缺银钱?好大的口气,须知京城寸土寸金,方才我瞧见你带的那些银票是不是全泡了水?”
“这都是怪谁?”
青青柳眉一竖,梳好的长发往身后一甩,拿指尖戳着陈衍的后背,“你不该赔我么?”
念及她除了外衫,陈衍不好回头,只能耸一下肩,“合着是把身家寄托在我的良心上呢?我若不赔银票,你岂不是要到京城去要饭?”
那些泡了水的银票算来也有一百多两,青青从小的日子虽富裕,但也没到富可敌国的地步,想起来多少有些心疼。
偏陈衍的嘴脸太可恨,她又实在不想叫他小人得志,只能故作不屑,拍一拍自己的包袱,“谁要去当叫花子?没了银票我还有别的东西呢,婆婆早替我打算好了!”
不怕水泡,不是金银就是首饰,陈衍不动声色:“你这位婆婆倒是未雨绸缪,出门在外该是银票最方便携带,难道她还预料到你会成个落汤鸡?”
落汤鸡本人气鼓鼓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别提这事,越说我越生气,回头你得翻倍赔我!”
鲁地气候干燥,地上残存的热意已经将外衫烘得半干,她拣起来重新穿好,陈衍转过身来大方允诺,“只要能顺利进京,别说翻倍,三倍赔你都行。”
“一言为定。”
诳来一笔巨款,青青又眉开眼笑起来,指使陈衍去附近捡了几根枯柴来扔进火堆,又抱着自己膝盖在火堆边发起呆来。
夜已经深了,两个人劳累一天却都没有睡意,俱盯着火堆沉默,听柴火燃烧时偶然炸响的噼啪声。
“我给你唱首歌吧。”
方才提到了婆婆,眼下又是这样寂静的夜,青青心生几缕惆怅,“小时候婆婆经常唱来哄我。”
陈衍不置可否应了下来。
她就对着烈烈燃烧的火苗和黑漆漆的树林,张口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旷远的夜色里,娇美少女抱膝而坐,长发湿漉漉披在身后,对着寂寥无人的林间用乡音轻声唱江南小调,柔婉歌声在夜色里向外漫开,好像又回到水乡桥头。
陈衍原本无谓的神色渐渐淡去,他静静听着,眼神落在青青脸侧,直到歌声歇了才收回目光。
“我年幼时,母亲也给我唱过这歌。”
他的语气比平日里讲话都要轻,神色也不由柔和下来,仿佛是在追忆,“那会还什么都不懂,只觉她唱得好听。”
青青笑起来,“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歌,江南处处可闻。”
“是,不过后来再没听过了。”
青青张了张口,想问为什么,心底又冒出个揣测,不好直言。
陈衍瞧她一眼,倒不怎么介怀,坦言道:“我五岁时她便去了。”
啊......
青青紧了紧胳膊,把脸贴在上面,闷闷地想,那他同我一样,我也再听不到婆婆给我唱歌了。
她想起婆婆临终前拉着她的手,一句一句慢慢地讲:“你才十六,不管是嫁人还是自己过活,总要有人依靠。去京城找你爹娘罢,看你究竟是谁家的女儿,怎么舍得刚出生就扔在荒郊野外......”
婆婆从小待她极好,总抱着她坐在堂屋门槛上,讲自己以前也有个照看长大的小姐,后来嫁了个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你娘一定是个很好的娘亲,”青青轻声道,“能叫孩子挂念的都是好娘亲。”
不像她不识生恩,更没受过养恩,也就半点念想都没有。
陈衍没有接话,只闭了闭眼,良久才道:“她很好,只是时运不济。”
这是什么意思?青青不大明白,但看了看陈衍的脸色,到底没有问他的伤怀事,只把疑惑压在心底。
“明日我们找个村落,想办法往济州郡去。”
伤感之意还没散尽,陈衍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硬,“我在济州郡有下属,联系到他们后我们接着北上,早日入京。”
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青青眨一眨眼,有些反应不及,愣愣应了一声。
“青青。”
陈衍又叫她,眼神落在她还有些迷茫的脸上,一寸一寸看过娇美明艳的五官,放低了语气:“若有人夺走了你珍爱之人,害得她再不能陪在你身边,你会怎么做?”
“十分珍爱吗?”青青问。
陈衍语气郑重:“十分珍爱。”
“若真的再也寻不回来,我......”青青想了一刻,“我就把他最珍爱的也夺去。”
“夺去之后呢?”陈衍又问。
青青犹豫一阵,她前十六年的人生简单平顺,还从没遇上这样的境况,只能想象真有这么一天会怎么做,不由喃喃:
“夺去之后,我便也毁了他最珍爱的。”
燃烧的火堆忽地又爆发出一声噼啪响动,紧接着火光骤然明亮一瞬,在陈衍漆黑的瞳孔中映出灿灿明光。
他褪去易容的俊美面上倏然露出一个笑,却仿佛并不怎么真心,瞧着有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疏离。
“你说得对,那就毁了他最珍爱的。”
青青茫然望着他,身侧火光融融,盛夏夜里也并不觉凉意,她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冷颤。
注:引自江南民歌《月儿弯弯照九州》,是南宋起就在江南流行的民谣。
引出一些男主的故事线和女主的交集~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