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喜鹊正同诸母处的下人作耍解闷，头几回赢了些钱，后来接连输了几回，不但所赢之钱全数输尽，连带荷包里所剩也不多，便要找个籍口搁手，余光忽的觑见一个好熟悉的人影，便招手说道：“碧燕，你也来斗几局解闷，我且去里头看看。”

正值碧燕走来，见了这个情形，不待说完，便开口道：“好姐姐，姑娘正说起来呢，说是可以摆饭了。”

听了这句，众人这才肯放了她去。

诸双全和诸母虽是亲戚，主家的大太太何夫人特意拨了一个院子，就在公府西北处的一座院落，院落的后门可入夹道，取便而从角门进出。

同老太太的住所不过也隔着一条东西走向的大甬道，右边挨着二太太李氏的院落，虽不甚大，但诸家的仆人也还够住。

唯独诸双全被老太太揽着，同其他姑娘们住在一块，都在正房后头偏西处的几间屋子里住着，故而诸双全每日是同姐妹们一块定省，菜蔬分例亦如姑娘们。

每日自有丫鬟们领着婆子去厨房取用，因此即使诸双全要在诸母处用饭，也须得命人往屋子里送其他丫鬟婆子们的饭菜。

诸双全略用了几筷子，问起喜鹊可吩咐过自己在这里用饭，喜鹊便笑道：“这个自然，姑娘才说，我就同那里说了。”

“去的厨房的是谁？”

“是春草。”

“怎的不是鹦绿？她的差事还没办完吗？且叫她先歇下，过会子再去也是一样的。”诸双全听了十分诧异，先时春草同碧燕一块过来，还说鹦绿领了几个小丫鬟捧着漆盒出去了，都过了这么久。除开大太太、大奶奶、二奶奶的院子远了些，老太太、二太太都是在一块的，何况众姐妹住的也并不远，如何要花这么久？

“姑娘快别说了，我来时还碰着鹦绿同我抱怨，说是大太太那边偏来了几个何家女人，她倒不好打搅，正带着小丫头们站在台阶坡上顽。”碧燕笑回道。

“既然如此，你就叫她先去老太太屋里前，我们这里摆的早，过会子也到了老太太摆饭的时候，大太太那时必然要来，等她来了再送过去，太太想也不责备她莽撞的。那时也好转道回屋，这样岂不便宜。”说罢，诸双全又摆手，“你们且先下去吧。”

众人又都退了下去。

诸母就着闲话下饭，乃笑说：“这鹦绿也忒憨了些，就是不叨扰，给太太的丫鬟也是一样的。”

“娘，她那里是憨，不过是装憨罢了。若是寻常怎么不敢，定然是有了什么事，要说些话。”诸双全便笑一笑，仍旧拣红糟鲥鱼来吃，“就着这个，须得下酒才好。”

诸母瞪她一眼：“你同你爹一个模样，就着糟货就要下玉冰烧，那酒像刀绞肠子一样辣，也不知你们两个有什么好爱的。”

说罢，诸母命人去灌了水酒来。

诸双全还要再说，被诸母觑了一眼，便不敢再说。

这水酒同蜜水一样甜，她吃着觉得不得趣，越是烧辣的酒，越得她的喜欢。只是自己坐卧都在别家，唯有来诸母这儿可以提些要求，可惜诸母并不乐意，这酒不过几杯下肚，从喉咙到腹，一条下去火辣辣，醉人的很。

不情不愿地吃完，诸双全又问诸母，周大家的几时进来，让她明天务必过来一趟。

“怎么？”诸母才净了手，听闻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忽喇巴想起绛桃，她先时提起自己还有个妹妹，如今她走了也有一年，我想着还是叫她妹妹也进来，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也是，她倒是个忠心的，叫她妹妹进来也好。”诸母点头。

“虽是这样，可我想，其他姐妹也不过这么些人，独我多了，反倒有人说我摆谱，不如也出去一个，没的有人说嘴。”

“这怎么好。你身边的，除了碧桃、春草是自家来的，其他的都是老太太、太太们怜惜你，拨给你使唤的。”

“娘，这个倒是没什么。前几日，我眼见春草那小蹄子说起她娘，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想着她爹娘也在京城的宅子里做事，不如还是发还她过去，让绛桃的妹子替了她。”

诸母纳罕道：“这虽是个法子，可绛桃那妹子也没有调教过，若是出了错，没的叫亲戚们笑话。”

“这个不妨，自绛桃去了，我就叫她在奶娘身边着实待了一段时间，这会子叫她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错，总归我拘她些，不叫她出去就是了。”诸双全接了碗茶，语气平淡，不疾不徐地继续说着，“只是这样打发了春草，别人还以为她不好，有意作践她，还是叫奶娘上来，就命她替我伏侍奶娘，也尽些心才好。”

诸双全同诸母上京，走的匆忙，家什尚未带齐，何况她奶娘那时生着病，也只好暂留下养病，想着过段日子仍命人接她回来才好，不想这一耽搁就是小一年。

诸母仔细一想，觉得让诸双全的乳娘上来也不是不可，况她们身边多个人，少个人，也并没有什么大碍。

且诸双全若是出嫁，自己身边也有个可商量的人，于是便点头：“也好，就依你的意思。”

诸双全见自己所谋已全了大半，仍旧和诸母说笑，等坐到晚饭时分，同自己的母亲去老太太那里屋里。

诸母携了诸双全，从东北角门出去，过了甬道，自老太太院里的角门过了后罩房，从抄手游廊过去正房。

老太太跟前的丫鬟见她们一行人过来，忙掀了玛瑙珠水帘，向里通报一声，引她们进去了。

老太太的屋子极阔极宽，正堂便是一间厅，正面一张黄花木嵌大理石供案，上头一对翠磁胆瓶供着时鲜花卉，中间是一座两寸高的白玉仙人掌承露盘，墙上还挂着月白衢花绫裱白绫边的桂菊山禽图。

因老太太坐息均在东边的几间耳房，丫鬟们又引了进去，这才见老太太等抹骨牌解闷正高兴，见她们进来，老太太兴头更甚：“姨太太来了？你来迟了，不曾见得我赢了几个钱。”

诸母见老太太高兴，便奉承几句：“是老太太交运，亏得我来迟了，若是来的早了，手里的钱招招手就进了老太太的箱子。”

二太太李氏也笑说：“正是呢，不过顽了半个时辰，一吊钱还没捂热，稀里糊涂地就去了，原是我小器爱财，谁想赢老祖宗几个钱当彩头竟然这样难。”

老太太的大丫鬟珍珠正忙着洗牌，也忍不住抿嘴笑说：“可不是，老太太赢了这样许多，也该赏我些，不枉我替老太太瞧着牌。”

老太太指着珍珠笑骂：“好个牙尖嘴利的猴儿！”

说罢，老太太便指着桌上的散钱开口：“你若要，这些且拿了去。”

谁知珍珠偏不，自抱起老太太装钱的匣子行礼：“多谢老太太的赏。”

一时引的场上诸人都笑个不住，大太太何氏也撑不住了，笑说：“你快抱了去，这下老太太纵然交运，也下不了场了。”

一时众人说笑，晚饭仍旧摆在老太太屋里，诸母因是客，被引了上座。

晚间的饭倒丰盛了不少，除了上用的红莲香稻饭、水晶鹅、红糟鲥鱼、奶罐子酥酪拌乳鸽雏儿、糟鹅珍掌、蒜烧雏鸡儿脯翅儿、水晶碟白烧猪肉等。

因着有爱喝的内造御酒，诸双全多进了些饭菜，诸母多看了她几眼，她才乖乖地放下酒杯，吃起了白烧猪肉。

要她说，这猪肉须得就着酱才好，再来一口酒，稀里哗啦的就能下一碗饭。

她从前跑马之后，就爱吃肉喝酒，再来一碗滚滚的汤，不拘是什么，熬的浓浓的喝下去，明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等进过饭，诸母同诸双全还留着陪老太太说笑，她这里早得了眼报，说是鹂黄自回来后，就歪再榻上伏面而泣。

她这才笑了笑，因自己骨牌十严，正等一张四饼，见大小姐如沁甩了一张四饼，立时喊了一句：“可巧呢！正等着你。”

四下一看，才知道她已经胡了，陈如沁懊恼不已，叠声说道：“是我不该，偏出了这张，倒成全了你。”

诸双全先前输输赢赢，等到了最后算，居然结余许多，等散局了也没有用完喜鹊送来的一吊钱。

喜鹊一壁数钱，一壁串起来，不由得笑说：“先头见姑娘输成那样，不过又赢了些，不想最后居然还多出一吊钱还多。”

诸双全也笑了：“许是今日交了好运，也沾沾你们的运气，剩下的你也不必再串了，赏给你和碧燕两个人。”

喜鹊、碧燕一听，忙笑嘻嘻地低头行礼。

又过一夜，等诸双全起来洗漱，众人发现鹂黄打叠起百般殷勤伏侍姑娘，不免的叫人纳闷，喜鹊更是觉得浑身不对劲，唯有诸双全仍旧还是照过去那样对她。

过去提起诸双全的大丫鬟，众人只知喜鹊，如今鹂黄的势头起来，且她又是家生子，姑娘对她和喜鹊并没有什么分别，渐渐地就压了喜鹊一头。

鹦绿度其心思，料定必是因为她哥哥的亲事，但又不知为何。好在两人素日亲厚，鹂黄也就吐露了几分心声。

“若说别的也就罢了！”鹂黄哭丧着脸，“你我都是家生子，自然知道咱们生死都由着主子，我过去在老太太手底下伏侍，知道放出去，老太太按惯例不过给些银子，婚嫁自有爷娘来管。可你也清楚，我娘是个糊涂的，我哥眼看着也指望不上。”

“那日我回去，真的冷透了心。不说别的，你看我们前头那几个，运气好的很，被老太太指去少爷们的屋子里，不说荣华富贵有了，眼见的有前途。况她们是老太太指的，凭太太们怎么样也要让三分，怎的我没这个运气做人家小老婆？我娘絮叨了半日，也不问我如何，只说她们家也跟着飞黄腾达，我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反叫我哥给了一顿嘴巴子，气得我饭也吃不下。”

鹂黄想起那日，忍不住啐一口：“眼热人家做小老婆发达，也想耍做舅爷的威风！我呸！如今我落在这里头的，又想着以后，还不如好好伏侍姑娘，也不指望别的，希望她看在这一两年的情分上，到底说一两句话，让大太太给我配一个好的，也不枉了我对她。”

鹦绿听了，反倒感伤叹息一回：“你哥哥也太糊涂了些！怎的骨肉至亲，反倒动起手来，真是可恶。”

“你且别提他了！还有我那个好嫂嫂，我眼见也不是好相与的，恐怕我娘还有的好受，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