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五十分，橘色晚霞透过窗户洋洋洒洒地铺在医院的病床上，明亮、刺眼。

见此，守在床边的谭母起身去拉窗帘，刚站起来就见床上的人忽然动了动。

“醒了小情。”沈情一睁开眼就听见谭母惊喜的声音，“有哪里不舒服吗？”谭母的身影在她面前晃了晃。

房间安静非常，连走廊的脚步声都能清晰听见，四周充盈着消毒水的难闻味道。

她这是在医院？

沈情睁眼愣愣地盯着她，明显还没缓过神来。

后背黏糊糊的极不舒服，她下意识想要起身，奈何一动便感觉到身上有几处传来刺痛。特别是她的腰，她感觉酸疼得快要废了。

谭母扶着她躺下：“乖，先别动，你背后刚擦了药，先躺着好好休息。”

“不过你也别担心，都是一些轻微擦伤，医生说坚持擦药，很快就会好，也不会留疤。”

沈情点点头，脑中浮现一些零碎片段。

她都是些小伤，她记得谭和深伤得比她的严重多了。

那一口是实实在在地咬在他腿上的，疯狗紧咬不放，恨不得将他那块肉都拽下来，他流了好多血…

脑子终于清醒，沈情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顾不上疼痛，她问：“谭姨，他怎么样了。”

谭母眼睛还是红的，明显是哭过。她揩了揩眼睛，过来扶她坐稳：“和和先前打了针便睡了，现在还没醒呢，他爸在那边照顾他。”

“你别担心，他没什么大碍，只是腿上的伤需要修养一段时间。”

怕她多想，她一点没提他缝了几十针的事情。

谭母叹气：“狗那边警方还在调查，但据说是流浪狗，最后结果出来估计也会不尽人意……”

不忍让氛围太压抑，谭母努力扬起嘴角，指着床边的东西给她看：“不过你救的那小孩一家今天来看望过你们了，你看，这些都是他们带来的水果和补品。”

“多亏了你，那孩子才能安然无恙，就是可惜他们来的时候你们都还没醒……”

谭母絮絮叨叨，可惜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沈情怔怔地盯着她，面露不解。她让她的宝贝儿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按理说这个时候她不应该朝她发泄痛苦？为什么还要这么温柔地对她？处处顾及她的感受？

以前她遇到的那些人就不是她这样的……

沈情记得她高中的时候有个富二代开着豪车来学校向她表白，哪想回去的路上因为表白失败而闯红灯出了车祸。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次日就有一位打扮光鲜的贵妇人走到她面前，当着众人的面，一言不发就是一个冷冷的巴掌落下，打得她抬不起头来。

从回忆中抽离，沈情抬头小心翼翼地问：“谭姨，你不生我气吗？”

谭母一愣，弯腰抱住她：“傻孩子，说什么呢？”

一想到谭和深挡在她前面被狗咬住不放的画面，沈情心头就像是哽了根鱼骨，让她万分难受。特别是现在在他家人面前，她觉得自己内疚得快要抬不起头来。

“是我害他受伤的，今天本来是他的生日……也是你们一家好不容易团聚的日子，却被我毁了……”

“我怎么会生气呢？骄傲还来不及。”谭母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

“虽然我也很心疼你与和和受伤住院，但被你救下的那个孩子那么小，多亏了你挺身而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谭母噤声，又继续道：“我也是当母亲的人，我不敢想象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

“你们受伤是谁也不愿看到的结局，因此谁都没有资格和立场责怪你，哪怕是作为母亲的我。我尊重和和的选择，也敬佩你的勇敢和善良。”

“小情，你别总是下意识将事情想得太糟糕，那种情况换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是他呢？比起伤痛，你更应该把那些看作是他勇敢的勋章。”

“谭姨也应该谢谢你，是你让我看到了和和的成长，他不再是当初那个遇事只会哭闹的谭和深，他慢慢长成了一座坚韧的高山，我猜他应该也很开心能够站在你前面保护你。”

沈情低着头，沉默异常。

“别胡思乱想了，饿了吧，我去把汤给你热热，你叔叔炖了一上午呢。用冬春夏草炖的鸡汤，给你俩好好补补。”谭母说着便拿着床边的饭盒要出去。

想到受伤的谭和深，沈情依旧觉得心里堵堵的。

“谢谢谭姨，但我现在没胃口，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谭母点点头，临走前突然拉住她的手，而后绕到她身后，手法娴熟而轻柔地替她理好睡乱的头发：“好啦，去看他吧。”

于此，沈情鼻子一酸，强撑着推开隔壁病房的门。

谭父在病床边守着，既没玩手机也没干别的。她们进去前他就一直盯着纯白的床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见门口声响他便朝她们看来，看见沈情，他第一时间朝她投以宽慰笑容，继而关心道：“小情醒了，身上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吧？”

沈情摇摇头，眼眶一热。

谭和深和他的父母都是顶好顶好的人。

她愈加羞愧，轻手轻脚地走到病床边。

病床上，谭和深安静地睡着了。

他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脸色苍白，破碎感十足。裸露在外的小腿上有一块约莫成年男子巴掌大的伤，又红又紫，哪怕涂了药依旧能看到几个明显的牙洞，他整个小腿都肿了，仅是看着都觉十分骇人。

沈情不敢想象这得有多疼。

他小时候可是一点小伤口都会哭闹半天。

她不忍再看，走近替他掖了掖被子，转身朝二老示意：“叔叔阿姨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等他醒来。”

谭母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谭父拉着往外走，他们将空间留给她：“那就麻烦小情了。”

“那小情你有什么给我们发消息，我们随时过来。”临走前，谭母还把饭盒给她留下：“你饿了就用走廊的微波炉把饭和汤热热，我和你叔叔先回去给你们收拾些衣服，顺便准备晚饭。”

沈情缓缓点头。

门关上了，病房恢复安静。

沈情沉默地坐在床边，心情复杂。

她一开始决定和谭和深谈恋爱，无非是贪图新鲜，想要寻找一时的乐子，尽兴后便像甩掉前任一样扔掉他。

可现在………

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起身蹑手蹑脚地找了水和棉签，湿润他干燥的嘴唇。

谭父将他照顾得很好，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晚上八点，谭家父母便回来了，还给她带了丰盛营养的晚餐。

随便吃了几口晚饭，沈情去给伤口换了药，回来替换二老继续守着。

墙上时钟沙沙行走，谭和深这一觉睡得格外的长。已经快十一点了，他依旧没醒。

想到之前那个精心准备的蛋糕被她摔坏了，趁谭和深还睡着，沈情拜托谭母帮她盯着，她则拿着手机出了门。

她顺着导航找了好几家，好不容易才找着一家还开着的烘焙店。因为来不及现做，她直接买的成品。

沈情小心翼翼地提着一个六寸的蓝莓蛋糕返程。

她运气好，刚好买到了他喜欢的口味。

谭和深在晚上十一点半才姗姗醒来，沈情这时也刚回来坐下没多久。

谭和深睁开眼睛，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清晖刚好落在她身上，如轻纱笼罩。她氤氲在月色中，温柔而清绝，谭和深一时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她一直在这里守着他吗？

忽略疼得麻木的小腿，他轻声呼唤。

沈情原本正盯着床边的蛋糕发呆，直到听到他叫她才如梦初醒。

“你醒了，饿了吗？”她惊喜地站起来。想着他睡了那么久，肯定饿了。

没等他有所回应，沈情便拿起饭盒快速起身出去热饭。

谭和深没来得及挽留她就这样快速跑出了病房，快得他只抓住了一手空气。

沈情很快就热好饭回来，她将床头摇起来，拂开他伸过来的手：“我喂你吧。”

她低头将碗里的饭菜搅拌均匀，再一口一口地喂到他嘴里。全程温柔细致，好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物品。

但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眉头一直紧皱着。

倏然，谭和深伸出食指触上她的脸颊，继而往上戳了戳。

她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谭和深朝她弯起嘴角，神情认真：“笑一笑。”

沈情故作轻松地扬起嘴角，等他吃完饭便拿起一旁的蛋糕。

“生日快乐，谭和深。”

一板一眼，极其正式。

谭和深却是别扭地转过头，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沈情正要说些什么，就见他耳畔嫣红，小声要求：“能像以前一样继续叫我和和吗？”

“生日快乐，和和。”

他这才笑了。

他可真容易满足，一个简单的称呼就引得他愉悦不止。

“许个愿吧。”看一眼墙上的时钟，沈情争分夺秒，快速点燃蜡烛。

五月一日二十三时五十九分，谭和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十年。

他吹灭蜡烛，开心地弯着眼睛，一字一句：“我的愿望是，我想和姐姐，一直一直在一起。”他刚说完，时间就停在崭新的一天。

他说的太虔诚，导致沈情都不忍心说什么“愿望说出声就不灵了”的话。

谭和深开心地笑着，目光紧随着她。

哪怕他这个生日过得实在是不太平，他依旧喜不自胜。

“姐姐，我可以抱抱你吗？”他睁着波光粼粼的眼睛，期盼地盯着她。

想着他腿上还有伤，行动不便，沈情俯身主动去拥抱他：“当然可以，男朋友。”

他眼中氤氲着满足，凑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说着他的秘密：“偷偷告诉姐姐，其实我今天很开心很开心。”

从前，他总是习惯偷偷跟在她身后，做一条摇尾的小狗，这次能勇敢地挡在她面前，他也很开心，也很自豪。

“你不要因为我受伤而皱眉，我今天真的很开心。开心到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觉得值了。”

大人常说，二十岁要去冒险，而袒露真心便是他最盛大的冒险。

谭和深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姐姐，这八年，我一直都很想你。”

他朝她笑：“我总站在你离开的那片光阴里，期盼着你某天会再次出现在你当初离开的那个街角。”

“如今，我终于如愿。”

“你曾迫不得已离开的故乡，我从十二岁替你走到二十岁。”

这迢迢八年，他对别人只字不提，却只想讲给她听。

“将来，我还想和你一直一直走下去。”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穿过时光的缝隙，沈情仿佛又听见那道稚嫩的嗓音。

小小的少年一口气吹灭面前所有的蜡烛，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激动地大喊：“我想沈情姐姐一直辅导我学习，我想成为一个更好更勇敢的人。”

所有人都在笑。

不知不觉已是经年，可他仿佛还是那个天真且烂漫的少年。

沈情不忍打断他的雀跃，她弯腰为他切好蛋糕，抹了一点奶油点在他的鼻尖，和他一起笑起来，并在心里默念：

生日快乐，二十岁的谭和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