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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桐把庭院里的一捧落花捡起来送进屋内。薛蕊浓不怎么住在自己屋里，更多时候夜不归宿。来找她的人不多，偶尔会有族人来见她商榷族内事宜，偶尔也会有六道其他人。

将落花细心地用香囊收好后，空桐微微掀了一下眼帘，认出来垂首静立在一旁、腰间佩剑的人是苏乙。清虚天的独苗剑修。

苏乙穿着一件简单的黑白配色道袍。他人算少年，个子并不很高，但腰身笔挺。注意到空桐的目光，他略上前一步，恭声向她问好。苏乙过去常跟在薛蕊浓身后，在她和竹漪跟随她之前，苏乙就已经拜入清虚天了，所以空桐跟他不熟。

她没很快回礼，然而苏乙并不着急，依旧态度恭顺低垂眼睑。想到薛蕊浓前不久让她推演的事情，空桐脸上慢慢现出一抹温和有礼的笑容，她朝对方回一礼，在对方缓缓上扬的视线中望向他。

对视片刻，空桐笑道：“阿姐近日都不会在，有什么事可以同我和竹漪说。”她讲话温声细气，吐字清晰，语速不疾不徐，很会博人好感。

苏乙在她色泽温暖的瞳孔里窥到了自己的影子。

少年剑修轻轻摇了一下头。“没什么事，只是许久不曾听闻少主的消息了，想来见一面。”他应该在变声期，声音稍有嘶哑，音色并不清亮。空桐注意到他说少主二字的时候稍有疑虑。应该是拿不准要称呼薛蕊浓什么吧，她心中淡淡地想。

“那恐怕你要白跑一趟了。”她柔声说道。两人之间静了几个呼吸，空桐又道，“从清虚天下来不容易吧？你怎么下来的？”她眼神明亮，笑容也明亮如花束。但是出乎意料的，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尖锐。

“我向长老说剑道修到瓶颈期了，需要远行。”苏乙平声道。

空桐似乎笑了一下。苏乙没有看清。“我知道了。你先走吧。”因为她很快恢复了冷脸，明确地下了逐客令。苏乙默然颔首，又向她行一礼，很快退到屋外。

女孩子的眼光落到对方方才站立之处，随即移开了目光。

说是薛蕊浓的屋子，其实她人都没住在这儿几天过。空桐叹了口气，在屋里屋外重新布下禁制，这才带着那个装着落花的香囊去了外面。

她们买下的这处院落在坤都，离上京不远。实际上上京离中陆八都都不算太远。

坤都虽被划分在朱朝的统治区域里，但天高皇帝远，从空桐个人这几日的见闻来判断，这里的大小事务已经不是皇权所能左右的了。

但暂时跟她们没有关系，空桐轻轻搭下眼帘，绕过满地花草树木，步出院子，反手关了门。

坤都气候湿润，当下季节仍然闷热，空桐随手扇了扇风，侧脸上被汗水打湿成一络的发丝被气流带动，微微拂过脸颊。这地方不是街市，宅院不多，占地最大的还是院后的一汪湖。当下正幽静，步出百步后，才逐渐有了人声。

“小桐来了啊。”作妇人打扮的女人从拐角经过，见了空桐便笑着招呼了一声。她生的貌美，貌美到不似凡人。空桐朝对方礼貌地笑了笑，问道：“朝前辈在吗？”

那女子一双潋滟含情目似笑非笑望过来，掩唇笑道：“当然在。小桐怎么忽然改了主意，之前不是死活不来做客吗？”

空桐笑容毫无破绽，只垂眸，语气恭顺道：“眼下有事需请教前辈，之前是我少年气盛，还望前辈海涵。”女子又笑了一下，这才放过空桐，随意道一声，去吧。

空桐躬身施礼，慢慢后退，最后从正门入庭院。

院中栽花，这个时节的各色花卉，纷纷扬扬各自锦簇。空桐脚步下意识缓了些，沿着花的摆置方向慢慢穿过小径。尽头是住处，只有一间小屋。屋外的廊下坐着一位正在垂钓的女子。空桐上前，并不近她身，只垂首施礼道，“前辈。”

湖面清澈，一如水洗。湖下养的有鱼，女子虽然做垂钓姿态，并未准备鱼饵。她没有应声，先是挑了一下眉毛，“空桐。”然后她笑起来，“礼貌就不用讲了。说事情吧。”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空桐在就着软垫坐下，静了片刻，她开口，“前辈，令主不见了。你知道她在那里吗？”她语调平静，语气中却流露出一丝焦虑。女子了然点头，手中掐诀，四灵二十八宿的具象在她面前一一展开，又在她的注视下迅速消失，星光呈点状溃散，最后只剩下几个模糊而苍白的图景，像被水淋湿的画。

“算不到。”女子直言。

她手指轻触悬于空中的星芒，更多的线条以它为中心四散开来，如同叶脉的形状，她将此捋清，最后星光汇聚成一片网状结构。在空桐瞳孔微微收缩的目光下，四灵二十八宿破碎了。什么脆弱而贵重的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女子将手拢回袖中，“就是这样。四灵找不到，说明遮蔽天象的，要么是令主本人，要么是四灵。”

空桐问道：“前辈口中四灵，也指四帝吗？”

那女子微微有些诧异，“啊，只是我的习惯而已。现有记载，确实该改称四帝了。”她轻声解释，目光望向远处群山。“令主......是什么样的人？”

空桐道：“令主很好。”

这女子莞尔，笑道：“具体是哪方面呢？性格好，还是说品质？”

空桐思索了片刻，“两方面都很好。”她抚了抚衣襟，慢慢道，“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心眼，性格也跳脱，但有能力也有毅力，总的来说，我认可她。”

“朝前辈。”话毕，空桐微微抬头，看向对方，眼神明亮如镜，显出几分锐利。朝毓秀是当世最接近于四帝时期的修真者，因此身着服制衣袍是旧时的审美。广袖，轻罗曳地，层数繁多，人又清减，眉眼明丽，看上去像古庙里的艳/画。目光流转着一种幽微的光。几乎摄人心魄。

“苏眉来过了？”

朝毓秀笑了一下，“他前脚刚走你就来了。”

“他也是为了找令主来的。”她一边笑，一边起身引空桐进起居室内。室内只有一方冷石台和一方桌案，墙壁上刻满剑痕，深浅不一，但能看出来出自一人之手。

案上的烛光静静燃烧。

空桐把目光移向灯芯，呼吸稍滞。她认得出来那是以龙裔的血制作的，所以长明不熄。其中蕴藏着的气息，也让她不寒而栗。那是龙祖的血。

虽说万年之前龙祖已被镇压，或者说诛杀了原身，其实没什么可惧。但在修真界，人们依旧对此讳莫至深。说白了原因很简单。自道统诞生以来，统领妖族的便是龙凤两支血脉，如果不是因为龙祖和凤皇先后陨落，如今的妖族大乱也不至于由女魃出面解决。

不是属于她的命数，强接过去，只会诞生出苦果。即便天道在这个时候已经作用不大，所谓掌管命运......已经变成过去式了。但终究，有些事本质仍是违抗规则的。

苏眉让你们很费心吧，朝毓秀剪了灯芯，回头轻笑。

空桐转开了视线，缓声道，还好，他不会在意清虚天的事。

真想毁了清虚天？朝毓秀饶有兴趣地追问。她语气里只有单纯的好奇，不掺杂任何私人立场带来的情绪。空桐沉默，然后说，这是少主最后的心愿了。

“是为了薛扶疏吧。”朝毓秀抬手换来一面双鱼纹铜镜，镜中光阴流转交替，映照出来的现实一再变换，最终停在薛扶疏身上。镜中的薛扶疏已经不是空桐记忆里的模样，“我不了解，就不多做评价了。如果蕊浓的确愿意为他毁了清虚天，我不介意帮她。”

她们静默地注视镜中景象。时间长久，空桐心中逐渐趋于寂然。

薛扶疏少年出世，锋芒毕露。遇到矅珠时她还只是凡人，他将她带回清虚天，悉心照料。虽然一开始目的就不纯粹，但他们的确两情相悦过。好景不长，也可能没有“好”过，矅珠重伤薛扶疏，逃离清虚天，不知所踪，再后来，薛扶疏遇到她时，她已经成了当世天下第一，矅珠仙。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空桐低声道，“虽然不新鲜，我少时偶然得知也只是不以为然。但我觉得......他们中没有人不在痛苦。”

镜中，无论是薛扶疏、薛蕊浓还是矅珠的面孔都已经模糊了。

朝毓秀抚过光滑镜缘，弯唇笑了一声，安抚空桐，“各人的选择不同罢了。你若到了四帝的位置，就会发现，他们也一样，内心的痛苦只会比寻常修道者更多，但祂们更强大。最后，她意有所指似的，悄声道，”只有神道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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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桐走后，朝毓秀重新回到廊下，屈起一条腿随意坐在地上，身下衣衫尽落，层叠如花瓣。她召出那面铜镜，脸上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镜中仍然是薛扶疏。与空桐所见不同的是，薛扶疏这次的目光落在镜外。几乎像在与镜外人对话。

朝毓秀用指尖敲了敲镜面，“你今天浇花喂鸟了吗？”

薛扶疏在竹林半蹲着，月色清凉如水，也许是调整了一下他那边镜面，画面微微摇晃。没有，他说，还在白帝秘境里困着呢。他语气散漫，尾音轻轻，听不清楚。泥地里盛开大片不知名花卉，粉白色，他揪了一片花瓣，用牙齿轻轻咬住边缘，慢条斯理品尝起来。

别装，陆吾都在后花园了，你不喂他他早就一把火把令主家烧了。朝毓秀呛声。

真的，薛扶疏稍抬头，目光真挚，手动转了转镜头。束星摇蹲在竹林蚊虫少的地方喂猫，背影看起来小小一团。

“我可以把这理解为，你确实让令主一个人呆在秘境里十年吗？”

薛扶疏眼光闪烁不定，明显是心虚，他慢慢咳了一声，“不，是真的出不去。至于浇花喂鸟，朝屿在抽空做。”

朝毓秀惊了一瞬：“朝屿？他什么时候学会浇花喂鸟了？”

薛扶疏义正言辞：“是晓教的。”

晓去浮玉陵了，他说，暂时只能让朝屿做事。不过你别担心，花浇不死的，走之前我用真气温养了会儿。至于鸟，薛扶疏又咳嗽了一声，换了个称呼，陆吾也死不了，顶多被打个半死。

朝毓秀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自己的心血花卉会被朝屿糟蹋个干净的忧思，问道，令主怎么样？

薛扶疏点点头，状态很好，你不用担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束星摇回头看了“镜中”一眼。

朝毓秀冷声再问，我是问你令主有没有想把你弄死的好心情。

薛扶疏大惊失色，啊？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