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宿行霜的手完全脱离她的手掌，抬起来的瞬间，束星摇就紧闭眼睛把头横了过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宿行霜的手指落在了她颊侧，束星摇有一点不明显的婴儿肥，因此看上去样貌更不成熟。心智其实也这样。女孩子感觉到他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脸侧，激起了一阵微弱的战栗，她被弄得很痒，又不想对此表示回应，于是只能继续梗着脖子不直视他。

宿行霜就只是摸了摸她的脸，虽然是“只是”，但她清楚如果对方不是宿行霜，那人的这种举动一定是不合时宜的轻浮。束星摇恍惚着想，这就是所谓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宿行霜不愧是太子爷。

她没忍住，又或许是被神魂之火灼伤的时间太久，她忍不住想发抖，宿行霜的动作一顿，动作流畅地放下手，若无其事地用真气修复她损坏的皮肤层。

束星摇一边发抖，一边问他：“这不是赤帝的神魂吧，你既然笃定她的意识新生了，那这个是谁的？”

她抖的幅度很大，刺骨寒意漫过心口，她几乎又要冷得喘不过气。

“怎么了？”宿行霜拨开束星摇打的很碎的的额发，摸了摸她的额头。烫的惊人。他皱了皱眉毛，神情有些困惑。“你生病了吗？”

束星摇慢慢吸了口气，“没有，”她一口否定，“太冷了而已。”她往后退了几步，“你不要吞吐灵气了，太冷了......好冷。”她嘴唇颤颤的，看着一副可怜模样。宿行霜定定看她一会儿，“我没有在吞吐灵气。应该是我身边的灵力流导致的。”他沉思一会儿，慢声回答束星摇上个问题，“是青云台上的。”

“青云台塌的时候，你不在场吧？”束星摇稍微缓过来了点气，追问道。“我隐约记得是衡门的前辈收拾残局的。”

宿行霜说是，“是旧友。这东西我讨来的。”束星摇点点头，表示自己状态已经调整过来了，让宿行霜继续。

神魂明灭，仿佛呼吸的吐息，这缕小小的火光自行飘向前方。随着光芒的逐渐扩大，地下的水逐渐涌上来，慢慢汇集成一片河川。束星摇与宿行霜跟上，踏水而行。

河面平静，几乎没有流动和水的波澜。束星摇足尖轻点水面，有意踢踏了几下，能明显感觉到水的阻力，不太能踢动水面。

辋川似乎格外长，束星摇觉得自己已经往前行了很长时间，但依旧没有见到辋川的对岸。当她无聊着准备掐火诀之前，天空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没有征兆，不凉，令人如沐春风。

束星摇放缓了脚步。

“这里也会下雨？”她语气古怪地问宿行霜。

“不知道。也许会。”宿行霜似乎不在意，“是下雨了。”他说，“应该是灵气循环的手段吧，不然就要炸个几天才能变成自然循环。”

束星摇哦了一声，“为什么感觉你什么都知道？”她有点纳闷，觉得宿行霜这家伙没出过几次门，不该这么懂，“等等，这雨好像下大了。”

宿行霜转身看着她，抬手画了一道符，“把感觉去掉。”墨色的符文在束星摇周围闪烁了一下，像是被雨水洗去了颜色，很快消溶不见。他冲束星摇面无表情一点头，朝前方去了。

雨水被符文所蕴含的的力量阻隔在外，束星摇速度奇快地跟上去，伸手拉住他衣袖。“等等等等，我不是说淋雨，我是说辋川的水好像动了。刚刚雨小看不太清。”她往下拽了一下宿行霜的衣角，示意他向下看。

原先平静如镜的河面，现在泛着浅浅的、细细的波纹，一圈又一圈往外荡，和近处的波纹不时碰撞在一处。

宿行霜把她的手拂下去。

“你多看看书也能增长不少见识的。”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算是之前那句问题的回应。

束星摇讪讪道：“不能死读书啊......人至少不能。”

宿行霜回头瞪了她一眼，束星摇立刻收敛了神情，稍微用了点正经的语调问：“所以这水同出一脉，下次再来，我能把辋川直接模拟出来吗？”

单从理论出发，只要此世的确还是那个此世，用“权”能模拟出来任何东西，无非是权的比重能不能达到而已。束星摇本人拥有和收回的“权”，并不算少了。所以她想借此看看自己的“权”能到哪种程度。

但宿行霜说不可以。他回身抓住束星摇的手腕，带着她加快速度通过辋川。雨水急促，扑在宿行霜脸上、衣服上，把他的眉和眼打湿，束星摇能看见他的眉毛和眼睫更乌浓，目光却平静如止水。

辋川的边缘线已到，束星摇抬头望去，发现有一道无形的真气层作为结界。这真气她不熟悉，但跟那缕神魂的气息有一点似是而非的相似感。

“密度太大了，你没有真切感受过，应该不能百分百模拟出来辋川水。”他解释道。束星摇了然地哦了一声，抬指召火，将辋川的结界烧出一层薄裂缝，宿行霜便带着她通过了。

辋川过后，才得以窥到九幽的真容。

但现在，九幽已没落多时，过往的光景，怕是只能回溯光阴才能探知一二。束星摇侧身避过游魂，低头看脚下蒙灰的草木，灰尘和草木都很厚，踩上去的感觉奇异到令人不适。

束星摇心说简直像在胖仙人肚子上载歌载舞......

她向左伸手，下意识要拉宿行霜，没拉到，但有风轻柔地拂过她手背，束星摇稍微抬眼，见宿行霜身形化雾，同时一道剑光拔地而起。

游魂自然是毫无灵识的，他们被剑光照亮出没有明细五官的空洞脸庞，束星摇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几步，重新凝神看剑光落向何方。

然后她微微睁大眼睛。

因为这剑光是冲她来的。

她刚才那么轻松完全是因为这剑光不似交战中那样迅猛，甚至是慢吞吞的，就像拔剑者还未找准对手。结果，这家伙怎么回事啊？！

“天风，骤雨，白波连山。”一瞬暗下来的天色里，有人低诵。经由剑势勾连的天地异象在束星摇面前浮涌，不算稳定，但基础元素已齐。背后的辋川激起千层浪，猛然拔高的似山峦一般的水远远朝她涌来，束星摇无心去看，剑光已迫在眉睫，看起来誓要一剑削掉她脑袋。

束星摇迅速后撤，皱眉起术，从她掌心涌动着的金色火焰迎风见长，很快变成天空那样的庞然大物。火焰沿着天空燃烧，但不够，束星摇竭力催行真气，令原本的火焰再次拔高，很快，它会烧到九幽的深处。

剑光擦过皮肉，刺进骨骼里，束星摇感觉到疼痛的时候这杀招已然结束，她说不上来自己是怎么接下这一剑的。可能只是条件反射伸胳膊挡了一下。毕竟，她扒着肩膀看了一眼，胳膊上因受刺激而显现的金色光芒已经渐渐淡下去了。

水涛的声音也临近了，就在头顶，束星摇的衣摆被水汽沾湿，她表情焦躁地接引剑气，试图劈开巨浪。但诚如宿行霜所言，辋川水密度太大，束星摇的剑光堪堪避开巨浪的前端，整个人就被拍下去了。

要被压碎骨头了，束星摇心说宿行霜真是该死啊。

不远处，一道身影步出，面容逐渐明晰。

那是一个戴着巫傩面具的青年，身穿绯色道袍，但袍角拖地，看起来行动不便。而且，那身道袍，称之为裙更合适一点，花里胡哨地在背后几个地方打了结，花苞似的。因为九幽下雨，他打着伞，心情很好似的把伞转过了一圈，在辋川旁微微蹲下。

此刻天光依旧没有大明，光线被一股压迫性极重的真气阻隔开，而束星摇的火焰直接把天空烧穿了，缺口处的天空碎片成片坠下，这青年毫不在意地抬指，用真气修补天空。虽然九幽的天空本质上不是天空，只是天幕的反光，但毕竟天空碎了大半，他看起来居然轻松自若。

他把手指伸进辋川里，百无聊赖地搅了起来。

其实辋川里面水环境很差，虽然看上去清澈，进入里面才能发现根本不是这样，是个小小的障眼法。

辋川水是黑色的，深黑色，在光线映照下接近于朱红。里面被投加了太多魂灵的欲念，或者称之为感情会更恰当。束星摇水性等于没有，拼命扑腾了几下，把自己扑腾进了更深的水底。那些不具形体的魂灵闻着味儿往她神念里冲撞，虽然没有让她觉得自己精神分裂，但浑身发冷，如坠寒潭。

辋川底什么都没有，海族生物也没见一个，在不断下坠的过程中，她伸手想抓住什么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沉。

水压太大，束星摇快要喘上过来气，终于一狠心喊道：“流水，行云，隐隐迢迢！”

辋川的水呛进她口鼻，有种熟悉的血腥和腥臭味道，束星摇暗骂宿行霜不是好人，然后彻底失去了知觉，任由自己陷于黑暗。

神川明破开水幕而出，他白发雪衣，气质清正，被无意识召出的瞬间，因为不适辋川的诸多私欲而微微皱眉，他慢了半拍，等看到束星摇的时候，她又往下沉了一点，快要看不清了。神川明口中唔了唔，动作轻盈地游向束星摇，把她捞起来往岸上去了。

上岸的时候，神川明看到个佩戴面具的青年在岸边自顾自拨水，他迟疑了一下，把束星摇往身后藏了藏，将她的衣服弄干净才落在实地上。

那青年微微抬眼望去，看的不是神川明，是束星摇。他把伞收在一旁，双手高举表示自己并无恶意，笑道：“两位安好？”

束星摇醒的飞快，她在上岸时就转醒，眼珠轱辘转过一圈，目光锁定在那青年身上，她在神川明怀里怒不可遏，指着那青年就骂：“安好？你还有脸问我安好？刚刚是你在阴我吧？你们这儿的待客之道就是先给客人个下马威是吗？”

他看出来束星摇这会儿实在有些不冷静，搁平时她大概率会先问几个她感兴趣的、关注点奇怪的问题，然后开开心心地凑过来攀谈......这青年略一思量，躬身施礼致歉，干脆道：“抱歉，这事是我错了。”

听人这么直接的道歉，束星摇卡了一下，从神川明怀里跳下来，一边往青年那儿走，一边又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找茬模样，质问他：“敷衍！你哪里错了？既然知错，拿什么补偿我？一句都不提，不是敷衍是什么！”

这青年垂手静立，笑容略带无奈，他比了个手势示意束星摇先停，缓声道：“嗯......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还是先请令主到里面说话？”

“外面说话有些丢人。”青年补充道，“啊，我是说，我会丢您的脸。”

束星摇冷笑道：“你还知道丢脸。”

她拂袖迈步，大步往九幽的更深处走。青年稍微留心了一下神川明，发现他目光没有追随束星摇，而是静立一旁，眸光清明澄澈，不像有跟上的意思。他暗自嘀咕了一句什么，就撇开神川明不管，拎着伞追在束星摇背后，替她撑着伞，在旁边与她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