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束星摇以为自己会是尴尬的那个人。

事实上卢星宇才是。

因为这三个人一路上嘴就没停过。束星摇是纯粹在小重山憋得慌，虽然嘴笨但她话碎；郑应淮是一紧张或者一走路，反正多动的时候容易话多；卢星岩就是再单纯不过的爱打话岔。

他们三人在束星摇醒之前就找到了离开龟背的路，是条迷宫路，然后折返看看有没别的出路，这才碰见了束星摇。

卢星宇走最前方，卢星岩殿后。

束星摇悄声问：“你这身衣服在哪儿买的啊，暗纹好漂亮。”

郑应淮觉得自己找到了审美相投的少数人：“仙子，你真的有品位。不过我的衣服是私人绣师做的，有机会我给你引荐下。”

束星摇又问：“你自我介绍的时候为什么卡壳了啊。”

郑应淮又一窒，身后卢星岩替他答了：“因为南明司暗使说白了就是跟踪狂。你怎么，不知道么？仙子。”

束星摇扭脸冲他一笑：“我小字彴彴。”

当然是假的。原主可没取字，人家及笄前就跑去修真宗门统一招生大会了。彴是她之前的名。原本她不想说，但是束星摇这名儿，除了叫仙子就是叫全名，她才觉得顺口。

“我修道前家里管得严，修道后师尊看得严。”她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所以我的无知也正常。”

看起来暂时说服了卢星岩，两人对视了一瞬，束星摇把头扭回去规规矩矩走路，跟郑应淮一起鬼扯。

过了会儿，束星摇见着迷宫的进口，着实显眼，因为周围都是黑漆漆的，这迷宫自带柔光，看起来像铺天盖地的萤火虫寄居在高高低低的树上。但是往深了去，以束星摇的眼力，只能看清外围。

卢星宇没开口，反倒是卢星岩不紧不慢地问：“奔星为彴约的彴？”

束星摇点头，眼底的卧蚕被架起来：“你文学素养真好。”

“你们进去过吗？我不会走迷宫。”束星摇指了一下前面愈发狭窄的路。

“迷宫不是问题。重点是里面的妖兽。玄洲近日有妖祸，想来这里也有。”卢星宇说罢就进去了，“郑应淮你护着点她。”

束星摇觉得他们三个八成是境界高所以眼力好，但她不一样，她看不清脚下，总觉得会被绊倒。

迷宫里只有细细虫鸣和束星摇的剑戳地的声音，他们四人的呼吸都浅。虽然外面很亮，但是里面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卢星宇的话，束星摇一直集中心神，右手紧绷，但什么事都没有，走了大约一盏茶时间，黑暗更加浓稠，束星摇连秋水般的剑刃都看不清。

束星摇咬破指尖，竖指划一，无声颂道：“火阳四光，江珠。”

指尖亮起一簇颤颤的明火，虽然只有一簇，却无疑照亮了束星摇前前后后视野可及的范围。然后束星摇看到了数不胜数的白骨骨架，都是完整的，一根根骨头被精心摆成死前的模样，从形状上看更接近于某种大型动物。

连他们走的透明金砖下都是一根根纤长的指骨。

束星摇喃喃：“这得是多想让人看祂的收藏品啊。”居然能想出来让金砖透明。

郑应淮剑鞘扫过，用剑气挥灭她的火，语气比他还虚弱：“我想吐。”

“我想叫。”束星摇捻了捻指尖，嗅觉忽然灵敏起来，觉得嘴里那股子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浓烈起来，甘甜无比。她咽了一下喉咙。卢星岩在后面拿剑鞘捅了疑似狗熊白骨的肩胛骨，整个骨架轰然倒塌，发出一声沉闷声响。

“这骨头听着好沉......”卢星岩凑近了些，点火把它烧了。

束星摇闻声转过眼，借着残余的火光，看到卢星岩左耳上的孔雀石耳坠闪烁的暗光。

郑应淮见地上束星摇的影子不动了，也止住脚步。

卢星宇微微敛目，向整座迷宫探出灵识。灵力的波动缓慢地向他回输，他从气息上判断不出是什么，总之除了他们一行人，还有很多双藏在暗处的眼睛。妖兽，或者同类。

卢星岩烧完那副骨头架子，在火焰蔓延之前踩灭了它，懒洋洋转身的时候，面对的就是束星摇那双黑亮且写满渴望的眼睛。

他用眼神询问了一下。

束星摇反应迅速，收回了因对血产生强烈饥饿感而管理不当的表情，咳了一下，生硬地转移话题：“为什么烧？我以为这样会触霉头来着。”

“噢你说这个。理论上不能烧的。这种迷宫我之前在聚窟洲玩过，迷宫主人会认为这是挑衅，进而给你找麻烦。”卢星岩口吻很淡。

郑应淮拉了一下束星摇的剑，示意她看那堆骨头灰烬：“正常难度就是摸瞎走迷宫，时不时给你整点儿妖兽当惊喜。像他这样，就是难度升级。看。”

卢星宇摁了一下眉心。

“所以还是你强卢星岩。我怕蛇......”束星摇看着那堆余烬下一条条拱出粗壮蛇身的黑蛇，尾音打颤，实在咽不下被惧意逼到嘴边的火咒：“火阳四光，离朱！”

正常的用法是，将一缕真气注入对应符篆中，配合咒术用的。但束星摇芥子袋里要用的和有用的一个没，不用的倒是大堆。所以她只能直接用活血中真气催动火符。

束星摇一把推开卢星岩，这回把右边手掌割破了，洒向黑蛇盘踞之地。鲜血如同被剪碎的绯红花瓣，轻盈地旋落在地，沾上血的地方开始迅速燃烧，极致高温的气浪拂面而来，让束星摇有种冲进火场的错觉。

黑蛇的嘶声有种痛苦的意味，束星摇看着其中一条的翡翠色裂孔瞳仁，无端觉得里面囚着十二分恶毒。

卢星岩绕到右边，小心地碰了一下她染血的衣袖：“你生气了吗？抱歉。之前在迷宫都是我一个人走的，卢星宇说我就爱惹事。我以为你会跟着他们往前走。”

“没事了。”束星摇好不容易才咽下去冲到嗓子眼的“火阳四光”，慢慢舔了一下掌心，舌尖品到一点苦涩，若有若无的甘甜萦绕在鼻尖，“你闻到血腥味了吗？”

束星摇的话其实很奇怪，修道者的五感非常人能比，更何况她手掌上血流不止，同行的人没道理闻不出味道。

卢星岩察觉到她问的不太对头，但依然点头：“你闻到的是甜味吗？”

束星摇低声道：“是。很甜。这不是被什么吸血的妖兽咬过吧？”

卢星宇快步过来，一把握住束星摇的手腕，发现她的右手抖得没完没了，体温比冰块儿还低，“是失血过多造成的。”他用真气帮束星摇止血，束星摇忽然抬眼看了他一下。

卢星岩引火烧骨的时候，周围已经降落了不少萤火虫，但它们飞的忽高忽低，光的痕迹随之起起落落，束星摇抬手，在高低错落的光影里碰到了卢星宇的眉心。

郑应淮离他们有几步距离，卢星宇又高，把束星摇挡了个严实。所以郑应淮没看到束星摇在干什么。

他好像知道束星摇确实没什么修道者的基本认识，忍俊不禁：“别担心。失血过多的确可以弄点血恢复真气来着。”后面穿插了一句卢星岩的“只要不觉得难以下咽。”这一句是他面色古怪地看着束星摇后脑勺说的。

束星摇的手指没有什么温度，但卢星宇面色不变地搭着眼看她。他的眉心有极细的一道伤痕，像是被蛛网或丝线一样的东西割伤。束星摇的真气缓慢地送入他眉心的伤口。

束星摇轻声：“你这里有血。”

这句是谎话了。原先只是伤痕，没有渗出血珠，但束星摇先是把它摁出血了，然后再用真气使其愈合。

束星摇把血用手指揩去了，退后一步，笑道：“好了。我们走吧。”

几人沿原路前行。各怀心事，一路沉默。

因为卢星岩和束星摇对白骨的所作所为，之后的路走得要比之前慢许多。正如郑应淮所言，后半段路妖兽袭击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远远都能听到大型妖兽奔走引发的地动。

好在卢星宇既会随时拐弯又会选择性抄小路，就算是迷宫也能知道终点怎么走，避开了大部分正面攻击的妖兽。卢星宇的偷袭本领比起妖兽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真缠上束星摇，郑应淮也不是吃素的，他那功法概括起来就两个字，乱杀。

束星摇心不在焉。

她在想事。比如卢星岩到底几岁，看着好嫩，但是很强，是定容早还是说是个天才。再比如说郑应淮到底为什么看着那么贵，最大功臣是那双丹凤眼还是优秀的颌面，最后她还是绕回了卢星宇给她止血的时候。

那个时候，那缕真气的循环走向跟上次不一样。形象点描述，用于治疗的真气一般是半开的环，进入伤口牵涉的经脉后，体内真气可以补上那个半开的缺口，最终被同化为自己的。整个过程下来痛觉才会消失。

而卢星宇的真气完全是个完整的环，虽然也修补了经脉，但那缕真气因为封闭，所以被体内真气逼出来，游走在伤口处，痛觉一直存在。

束星摇觉得这不好，很不好，所以有点恼，就直接上手往卢星宇眉心处一口气灌了好多真气，完整的环那种。

现在她有点不安。她觉得自己空了张嘴，万一确实有这种治疗方式，只不过痛了点呢。

束星摇正琢磨着，暗处射来一只雪白的羽箭，郑应淮把她脑袋往下一摁，她没站稳，右膝盖一下子磕地上了。只见箭身平稳而迅猛地从她头顶擦过，只余一道微微震荡空气的残影。束星摇抬眼看时，箭头已插入砖缝，箭羽哀鸣似的震颤不休。

“好厉害。”束星摇诚心实意。

“你眼光真的不错。”穿丁香色细绫裙的女子从暗处走出，紫纱蒙面，幽香冷冷，她朝束星摇盈盈见礼。这女子裙上栓禁步，一步一轻响，直到卢星宇拔剑，剑尖遥指着她，她才止步。

束星摇没有一点劫后余生的感觉，拍拍灰就要起身，郑应淮扶了她一下。

“红粉骷髅，白骨皮肉。天魔之一，空桑樨。”卢星岩低声道。束星摇意识到这是在对她这个唯一不知情的人解释。

“空桑少主，许久不见。上次在离火司水牢待的不够痛快吗？”卢星宇漠然。真是懂得往人肺管子里戳刀子，束星摇对他刮目相看。

“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是找您谈事的，我找她。”空桑樨笑得发上凤尾衔珠钗微颤，语气却略含威胁：“君上要星垂秋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