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我真的肚子难受嘛。”

“你这孩子，”皱纹和蔼的女人伸手拍拍她脑门，“肚子疼哪有笑这么开心的？”

乌昭捂着额头，笑嘻嘻地在病床上打了个滚：“我擅长苦中作乐不可以嘛？”

“好啦，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小滑头，再歇半节课，下节课回去好好上课，好不好？”

乌昭乖乖地：“好喔。”

她这样一扮乖，医生反而又心软了：“你们高三学生也是累，要不要再吃点小零食？”

“好耶——”

乌昭一边两颊鼓鼓、咔嚓咔嚓地嚼坚果，一边把笔记本举在脸上读。

奇怪，怎么总隐隐约约感到哪里有一点微妙的违和感。

程娇娇那一句回复她有三分之二没读懂，不过都有可能是男的了，管他在说什么。吴乘最后一句“小仙女抱团”好像把众人都给整无语了，之后再没人说话，乌昭从口袋里摸出笔，正要把笔记本翻到末页，眼前空白的横线上忽然开始迅捷地浮出鲜明的字迹。

“一班曲斯年：我在女厕所找到了针孔摄像头。”

她之前的字一向冷静规正，这句话却写得重而冷硬，力透纸背，几乎有一种森然之意。

“七班齐元：你确定是吗？”

“一班曲斯年：我本职是警察，办过相关的案子，我很确定。”

“七班程娇娇：天呐……好可怕”

“三班孟流云：你们觉得，这会和纪白薇的自杀有关系吗？”

一时寂静。

“三班孟流云：大家午饭的时候在食堂见一面商量一下吧，我会提前早退十分钟去占门口的两桌，男生女生记得分开坐。”

“一班曲斯年：同意。到时候大家可以把学生卡戴在胸前，方便彼此辨认身份。”

信息断在这里，乌昭一口咬碎了牙齿间的坚果，撑着床坐起来，把笔记本铺在膝盖上，翻到最后一页开始写字。

“曲斯年：

学校平面图：

近五年唯二的转学生均就读于初中部。学籍信息：”

对面回信很快：“收到，非常有用的信息，感谢。需要我将信息保密吗？”

“送你的，怎样处理随你心意了。”也就只有这一个玩家让她有兴趣搭一把手了。

乌昭揣着校医条子懒洋洋晃回教学楼，这时候正是课间，她倚着栏杆在教室门口吹了一会儿风，在教室里王希仁起身的同时迈入前门。

有个女生还捧着书问他题，抬着脸很星星眼的样子，王希仁一面向前走一面回头和她说话。

下一秒，他像是平地绊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向前摔去。

再注意姿容的人骤然摔倒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尤其是这样重而狠的失足，他在女生惊讶的抽气声中控制不住挥舞着肢体，坐在旁边的男生缺德地发出一声大笑。

重重的“咚”地一声响，听起来会是个圆满的大淤青。

漆黑纤维重新隐没于阴影之中，乌昭施施然正好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同学，你没事吧？”

王希仁垂着脸，掩在阴影下的脸上肌肉抽动几下，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是那一张温和端庄的面孔了。

他松松地搭了一下乌昭的手，另一只手撑着地站起来，扬唇向她笑了笑：“谢谢。”

两人的皮肤一触即分。

最后一个锚点已定。

乌昭弯起眼睛向他笑，非常友善地跨到旁边的座位里，让他先过。

那抱着书的女生也仍然跟在王希仁身后，和她擦肩而过时，忽然抬起手臂，在宽大校服遮掩下用手肘重重地撞了她一下。

林玥玥这一招用得很纯熟，心里已经勾画着乌昭失去重心摔倒在椅子里、或许连带着带翻了桌子的模样，唇角上挑到一半，忽然僵住了。

这一撞好似撞到钢铁之上。

她用的力气很大，反馈而回的痛觉也就沉重尖锐，林玥玥绷紧了嘴唇，压抑住了一声痛叫，不可置信地转头去看乌昭。

这在数学课上出尽了风头、刚才又搭了王希仁手的女生两手插兜望着她，嘴唇仍然在笑，但是已经不再两眼弯弯，于是她直直望进一双毫无笑意、毫无神情、毫无生息的漆黑眼睛里。

正因为她还在笑，这双眼睛于是更为可怖。

她好像忽然一脚踩空，落入一片浓黑的深渊之中，一时站在原地呆住了，两耳几乎嗡鸣起来。

这女生和她对视着，轻微歪了歪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两手抬起来，手心轻柔地拢在她两耳之上。

外界一切声响消失殆尽，那不祥的嗡鸣也随之猝然终止，林玥玥无声的大口大口呼吸起来，瞳仁无法自控地狂乱转动，女生叹了口气，再次抬手，阴冷潮湿的手指轻轻覆过她两眼，像是某种冷血动物的舌尖。

林玥玥重新活过来了。

这女生好像要掩饰两人间忽然亲密得可疑的动作，顺手整理了下她的领口，又亲热地拍拍她肩膀，弯起眼睛向她笑了：“下不为例——你什么都没看见喔。”

热刀抹过记忆的黄油。

乌昭沉进座位里的时候，秦佑跟着她转头过来，两手合十沉声道：“大侠真乃神人也。”

乌昭：“？”

被夸总是令人受用，她受了这一赞，背脊坐直了点：“怎么说？”

“你刚刚是把林玥玥给治住了吗？你是不是和她说‘下不为例’了？”秦佑抑扬顿挫，“你简直是我的神——”

连韩怀英都忍不住好奇地凑过来问：“你做了什么吗？她看起来有点……害怕？都没去追王希仁。”

乌昭尬笑两声。

她新近得了祭祀，刚才对王希仁的杀心又还没来得及完全收住，没想到这女生忽然胆敢来直视她的眼睛，差点出事。

这林玥玥瘦瘦高高一长条，看着居然比小了好几岁的乔衡还更脆弱一点，唉，凑活着放了呗，还能杀了咋的。

她绷起手臂，浮夸地拍了拍自己的肱二头肌，沉声道：“她这是被我的女子气概给镇住了。”

秦佑笑倒在桌子上。

最后一节课是语文，乌昭本来打算翻翻课本打发时间，结果男作者的文章翻过一篇又是一篇，很快恼怒起来了，把课本扔到一边，从桌斗里摸出一本小说集来看。

她读的时候并没抱什么希望，读着读着，居然渐渐读进去了。

一直到坐到人声鼎沸的食堂桌边，她还有点出神地在想那书中的女主角，有人拍拍她肩膀，把盛满了食物的餐盘搁在她面前。

一头短发、面孔冷淡的少年站在她身边，右手正把另一只餐盘稳稳地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她很自然地开口和她搭话：“我帮你把饭打来了。”

橘黄绳子显眼地搭在她深蓝校服之外，装在透明卡套里的学生卡信息一面朝外，印着“曲斯年”三个字。

照片和面孔精准对应。

乌昭把学生卡从口袋里掏出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始终皱眉紧盯着餐盘里的不明内容物。

这饭……是非吃不可吗？

她此时的表情大概真的很能表情达意，曲斯年有点被她逗笑了：“好啦，卖相不好，其实还挺好吃的，人是铁饭是钢，加油加油！”

乌昭沉痛地塞了一口饭进嘴里。

另一个人在她们这桌坐下了，梳了很长的两卷双马尾，她把餐盘往桌子上一放，两手抱臂坐得很直，态度莫名其妙地不客气：“你们两个哪个是乌郁金？”

乌昭看了一眼她胸前粉红镶钻卡包里晃晃悠悠的学生卡，漫不经心地：“你不是男的啊？”

程娇娇眉头倒竖，啪地一拍桌子：“你什么意思啊？！”

曲斯年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坐在她们对面桌上的孟流云转身过来，轻轻拍了拍程娇娇的肩膀。

“你干——”她看清楚了孟流云的脸，一下子抿住嘴唇不说话了。

孟流云向她摊开手心，露出三个微型耳机样的装置，轻声地：“这是我兑换出来的道具，可以同时多人通信，我们都戴上这个，很小声地说话就可以互相交流。”

程娇娇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睫毛扑闪，像是尽力抑制着自己不去看他的脸，等他说完，就轻轻软软地应声：“谢谢你喔……真是帮大忙了。”

“不是什么大事，”孟流云温煦地笑，“这种副本还是要靠大家齐心协力一起过，”他望向乌昭，真诚地：“乌郁金，谢谢你分享的信息，以后还要多靠你出手帮忙了。”

乌昭叼着筷子看他。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饱含着女作者，即创世神的爱意而生，因此受到整个世界的眷顾。

貌美，温柔，和煦，良善，有一颗“金子样的心”。

神格化的男人。

你怎能写一只黑羊，然而全心全意描摹它的洁白？

——只能是它并非黑羊。

由高位世界衍生而来的下级世界，在很多层面上，其实与本世界并无太大不同。

地球按照既定的世界观永恒运动或业已破碎，太阳东升西落或者亘古远去，人类，兽类，精灵，龙族……存在着的无论什么生物由母亲赋予灵魂、出生、活着、而后死去，灵魂散于天地抑或重入轮回。

生命存在是由于灵魂存在，祂也因此于千年前最初向此处投以视线。

唯独有一种例外。

倘若高位世界的作者、低位世界的创世神在创作之时，全然扭曲形象直至逻辑断裂，当她竭尽全力刻画黑羊如何洁白——

这黑羊便无法是黑羊了，即使它拥有黑羊的容貌、占有黑羊的身份、被人人以黑羊相称，但它无法拥有黑羊的灵魂。

他无法拥有任何灵魂。

世界太眷顾他了，创世神太爱他了，要他是男人，却又一笔一划一字一句将他塑造为至纯至善至美模样，因此再无盛装灵魂的余地。

孟流云有着百万中挑一的皮囊与筋骨，性情与容貌。

但他没有灵魂。

作者要他貌美、温柔、和煦、良善、有一颗“金子样的心”，他因此貌美、温柔、和煦、良善、有一颗“金子样的心”。

别无他物。

乌昭：看好了，吃到这种东西倒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