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没事？”林令又问了一遍。

午后的阳光温和而慷慨，大片铺洒下来，乌郁金躺在她大腿上懒洋洋地晒太阳，随心所欲地伸手按她手臂上放松状态下的肌肉：“真的没事啦……一时间狗血上头了。”

林令规律去健身打拳，一身既好看又好用的肌肉生机勃发，不断辐射出温和的热意。

林令绷起手臂让她摸：“真有你的，我连要是你杀了人我该去哪埋尸都想好了。”

乌郁金用手臂遮住脸，低低地笑了两声。

她感到一种很安宁的暖意，从心脏升起，慢慢散至全身，让她模模糊糊地犯困。

“帮我梳梳头发？”她声音软软地撒娇，握着林令的手晃了晃，把她的手按到自己额头上。

林令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手背上有清晰发青的血管。她曲起手指，指甲修剪齐整的指尖从乌郁金散落的黑发里轻而温柔地梳理下去。

这种“我完全安全”的确认感。

乌郁金转身背对太阳，安安稳稳、恃宠而骄地把脸埋到林令质地柔软的洁白毛衣里。

慢慢沉落到深深的黑甜乡里。

这是“乌郁金”重返人世以来，第一次睡得这么熟。

血。

好多血。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

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能流出这么多的血。

视野模糊发黑，心脏惶急得像是要冲出胸腔。

手无法停止发抖。

她拼命地试图用手掌按住那个伤口，但是血止不住，止不住的血像是小小的一眼温泉，温热地、不可阻挡地奔涌出来。

冲刷浸没她的手指。

带出了所有的生机和热量。

脑子里一涨一涨地发痛，面孔无法控制地扭曲，眼球后面渐渐如同针扎。

眼泪是一场小小的暴雨。

水滴落进血泊里，溅出一点一点密集的血色水花。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好恨、好恨、好恨

你们都去死、去死、去死死死死死死

乌郁金深长地吸气，毛茸茸睡衣袖口下的手指乱动，她手背上爆出清晰可见的青筋，指甲重重地陷进布料里，把毛绒的睡衣攥出扭曲的褶皱。

有人轻轻地拍她的脸，力度温和，掌心温热，声音低低如雪夜里奏响的大提琴。

“起来吃饭，郁金，起——床——”

乌郁金骤然睁开眼睛。

落地窗外霞光深深，是艳丽而浓郁的红，映在林令俊美的面孔上，好似在她脸颊上抹开深深浅浅的血色。

乌郁金伸手抓住了林令放在她脸边的手。

是温热的，能清晰感到其下稳定跳动着的血管和奔流不息的血液。

“你睡了好久，”林令看着她笑起来，她卧蚕很重，笑起来时眼睛会自然而然地弯起，两弯深深的月亮，“昨天晚上是不是又晚睡了，你这个生物钟真是。我做好晚饭了，来尝尝我这次的手艺吧。”

乌郁金被她拉着坐起来，像是没睡醒一样怔怔地望了她好一会儿，忽然抬手盖住眼睛，嘴里自然而然、不经思考般念出来：“阿令你又要毒杀我——”

“喂！”林令不满地一扁嘴，那张平日里冷淡俊美得高高在上的面孔上流露出清晰生动的少年意气，“我这次出差有专门学了菜式！不要打击我的积极性啊喂。”

乌郁金哼哼唧唧地揉着眼睛，被她拉着走向客厅。

她们两个都知道，无论她这次发挥得有多么不尽如人意，她还是会好好地、认真地品尝完全部的菜式，然后给出一长串慎重的意见和更长串认真的夸奖。

和以前任何一次一样。

林令一口气在乌郁金家里借住了三天，过完了自己给自己放出的假期。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平分家务，面对面坐在书桌两边分别处理工作，谈天说地，聊政治聊经济聊最新的技术革新和久负盛名的作者最近出版的新书，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繁华的街头四处乱逛，在静谧微冷的夜里肩膀靠着肩膀看电影马拉松，还共同打完了最新推出的一款双人游戏。

当你接收了我的身份、我的身体、我全部的情感和记忆，我还是我吗？还是变成了你？

乌郁金伸出手臂拥抱林令，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嗅她身上深深的冷香。

林令偏头贴一下她的脸颊，拉开距离，又抬手按住她的肩膀：“说好了，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听到没有？”

乌郁金乖乖点头，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微微垂落地看她，很有几分无辜乖巧的小狗气质。

“那我走啦。”

“拜——拜”

乌郁金倚在门边眼睛亮亮地望着她，一直望到电梯门慢慢闭合，遮住林令看着她微笑的面孔。

她静默地又独自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走回家门，轻轻地、几乎是谨慎地落上门锁，终于像是一个重返人间的游魂。

她抬手，用手背盖住眼睛，嘴唇微动，声音几不可闻：

“……谢谢您。”

尾音落下的一瞬间，她面孔上所有类人的生动神色，那些欢喜与悲哀、沉痛与留恋，全部骤然沉寂下去，仿佛严丝合缝地盖上一张金属的面具。

“不客气。”乌郁金懒洋洋地回，她转身，步子轻快地去客厅桌子上抽了张纸巾，抬手按掉了自己眼睛里尚存的眼泪，又顺手解除了对023的屏蔽。

023似乎不是很忙的样子，立刻一串夺命连环call过来，活泼的女声明亮：“哇你屏蔽我好久——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嫌吵。”乌郁金语调懒洋洋，显然熟练把握住了甲方的格调。023噎了一下，忍辱负重地碎碎念了一串，乌郁金充耳不闻，松松散散地倒进沙发里，随手从旁边捞过了电脑。

搜索“性格骤变”。

无所事事的日子消磨得很快，乌郁金在悠闲的人类生活中又找到一点乐趣，重拾阳间作息，每天清晨出去跑步。

只是简单的肢体活动，竟然感到快乐。

人类的身体构造真是奇妙。

她站在整洁的楼道里等电梯，随手擦了一把脸上重新慢慢淌出来的汗，按照网上资料建议的标准来回活动脚踝。乌郁金的身体匀称挺拔，宽肩窄腰，手脚都长，遗传基因非常不错，只是缺乏锻炼，肌肉并不十分结实。

电梯门滴的一声打开，乌郁金迈进去，忽然轻轻咦了一声，低头从宽松的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

手机屏幕漆黑的背景里，标着“快乐游戏”的应用正轻缓地泛出一种幽幽的血光。

她啧了一声，肩膀撑住电梯内壁的夹角，把自己调整成一个重心很稳的姿势。

点击屏幕。

像是一瞬间身不由己的走神，脑海空白，手心里冰凉的金属触感忽然变得软绵发暖，乌郁金眨了眨眼，发觉自己正站在一排孩子里，怀里半抓半抱着一只洁白的毛绒玩偶。

她整个人完全定格，完全维持着初刻降临时略微垂首、默然站立的姿态，只一双眼睛在垂落散发的遮掩下轻缓地左右转动，瞳仁轻而易举地转出了人类肌体的极限。

她此时所处的房间里满是人造灯光映出的明亮，光线是一种毫无偏颇的纯白，把人的影子按成小小的一团浓黑。左右都是同样垂着头的孩子，所有人都穿着一身洁白的款式类似于短袍的衣服，乌郁金判断不出他们的年龄，只能看出大约是在人类孩童和少年期间的过渡阶段。

她自己比两边站着的孩子都要矮上一点。

孩子们松散地围出一个半圆，把什么东西或人围在中间。维持着这种低着头的姿势，看不到那是谁，或是什么。

房间里温度稍微有一点低，能感到皮肤上逐渐蒙上寒意，乌郁金不动声色地来回望了一圈，收回目光盯住自己怀里那只毛绒玩偶的头顶，仍然一动不动。

明明站着这么多幼年人类，房间里却寂静无声到悄然的地步，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她又站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听到有女人的声音，低哑而柔和：“晚祷结束，大家都回去睡觉吧。”

身旁的两个孩子几乎是立即松弛下去，房间里立刻升起小孩子彼此说话的清亮声音，有人喊着“朱莉姊姊晚安”，乌郁金幅度微小地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肩膀，抬眼看向被他们围起的中心。

女人穿了一身严整的黑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掩在黑头巾下，只露出一张洁白面孔。她正蹲下去，微笑着伸手让一个格外年幼的孩子拉住她的手指，深灰眼睛弯弯。

“喔对了，”她仍然笑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埃里克和卢卡斯留下，晚祷的时候可不要左顾右盼喔。”

乌郁金混在孩子堆里，转头就看见旁边孩子左胸前用比洁白深了一个色调的浅灰绣着一个名字。她正要低头看自己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比她的手大了一圈的一只手很笃定地握住她的手指，乌郁金抬头，看到一张颜色十分合宜的脸，肤色洁白，鬈发溶金，瞳仁如同最透亮的冰水晶。

她胸前绣着“朱迪斯”。

朱迪斯逆着人流走到她身边，牵着她的手，很熟稔地低头亲了一下乌郁金毛绒发卷的发顶：“走吧，安娜，我们回房间。”